今年的暑假,青岛的游客格外得多,这里也就格外得暖。当太阳渐渐西斜,黄白的光线慢慢收敛,前往小麦岛的人就开始增多。
我在完成今日份的画稿后,便抱着晴天来到小区内散步。相比清晨冉冉升起的朝阳,我更喜欢临近傍晚时,蒙上淡薄金光的夕阳,不是说它的光照在脸上有多么柔和温暖,起码在夏季而言,它烧在脸上还是烫的,只是因为它较破晓后的光芒更加妩媚,像女性柔软的金黄发丝,空气中还会杂着令人着迷的晚饭香气。
其中最主要的是晴天更喜欢在太阳西斜的时候蹦蹦跳跳,它一天的活力全都积攒到下午,只待阳光垂落到合适的地方,它便浑身都洋溢着活跃,要跟着我一起去抓不远的太阳。
我喜欢陪晴天去抓夕阳,这样就仿佛抓住了当日漫长的一整天,上面书写着我的生活。
“晴天,”看着它越跑越远,我对它喊了一声,又向前伸出双手,“我们要回家了。”
养猫不像养狗,小狗或许能根据你的动作和声音判断出你的用意,进而配合你。而小猫则要费事一些,总之晴天就是这样,光对它吆喝,哪怕分贝再高,震破耳膜,它也不懂。
摸着跳到怀里呼噜噜的小猫,我慢着步子朝家走去,兜里的手机突然震颤一下。微信提示音让我好奇地抓出看一眼,没想到竟是几月没联系的单志霖找我,邀请我一起去吃饭。
起因是单志霖的朋友邀他来青岛,两人同为临大毕业,在今年都考入青农,当年又是同一个宿舍的好兄弟,他不能不赏脸,于是就快马加鞭地赶来青岛。结果说好的不用订房只来人就可以,那边却突然放了他的鸽子,只因为对方的女朋友从外省大驾光临,导致现在的单志霖既没有订酒店也没有和好兄弟吃上饭。
好在兄弟还是有点儿人情,毕竟是他毁约在先,给单志霖转账五百,便把他给打发了。
所以落单的第一时间,单志霖想到了我。
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我在陪晴天在家用餐和去找单志霖之间衡量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省下工夫去蹭一顿。在这之中难免藏着我埋在心底的好奇心,也就是上次同他姐姐聊起的内容。我想知道单志霖到底有没有谈对象。
单志霖没有把地点订得太远,就在市南的一个商场里,我走得快,不久就到了。
碰面时,单志霖在低头玩手机,我站在他的面前踢了他一脚,他才发现人到了。他还是我初次见面的模样,但是夏季衣服穿得少,人看起来也要精神一个档次。他大概是为了开学而做了一个新发型,比之前要更青春张扬许多。
他对我露出一口大白牙,站起来就兄弟似的勾住我的肩膀。由于天热,我不再像冬季那样披头散发,就是那晚抱着晴天去小麦岛的发型,扎在脑后一个低丸子头。当单志霖揽我的时候,都会给我蹭下几缕碎发,压在胳膊下还会扯得生疼。这举动惹得排队吃饭的男男女女都像发现重要敌情一样,全往我们这边硬瞅。
我有些害臊,即便今天的我一眼就能认得出是个男性:上身是普通起来不能再普通的亚麻色圆领短袖,下身则是多口袋的卡其色阔腿休闲裤,就算留着长发,面相也是偏男性。
别人或许不以为意,但我是个同性恋,我觉得这种勾肩搭背的行为对我而言很是暧昧。
我轻轻躲开单志霖的手臂,佯装与他面对面聊天,实则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东拉西扯。
单志霖应该是我注意到我的举动,但他没有多说一字,为了避免尴尬便转移话题:“我还没有去排号,也不知道你想吃点儿什么。”
“都好,”我随意看了看,“都行。”
“那我就乱点了。”话虽这样说,但他还是仔细观察一遍,“那就眼前这家吧。”
我没有任何异议:“好。”
入座后,我俩一边点餐一边询问彼此最近的生活。我倒是没什么可说的,整日不是待在家里画画就是闷头睡觉,也就最近入手一只晴天,这才让我看得更像个活人。但单志霖不一样,他是个活力四射的学生,是祖国未来最亮眼的花朵,他能跟我从天南谈论到海北。
我听他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述着他的这几月的兼职生活,其中包括好与坏。由于他是刚入社会的新手,被老板训过不止一次,火气旺盛的他都忍了,唯独最后一次去家附近兼职奶茶店员工,差点儿把奶茶呲到不讲理的老板脸上,当日他结算工资就再也没有兼职一次。
他讲得声情并茂,我听得忍俊不禁。
饭间,我试探着问道:“我听你姐说,你好像谈恋爱了。有这样的一回事儿吗?”
还没过喉咙的水都被他喷了出来,他咳嗽老半天才抬眼看我:“单志雯整天想什么?”
不论是他的语气还是表情,都让我忍不住弯了眉眼。单志雯没有让我保密,我便大大方方地将那天我们二人之间的猜测说给单志霖听。
不听还好,我这一说,那边一听,单志霖当即就像一个被人戳破腮的河豚,直接炸了。
“我要告她造谣!”他怒气冲冲,“她要是觉得我碍眼也没必要这样说我吧!我不就是多欣赏了几张漂亮的照片嘛,试问哪个男人没有发现美的爱好,女生完全也会欣赏的啊!”
他的嗓门可真不小,周遭又投来一阵诡异的目光,我连忙点头,提醒他这是公共场合。
不过在他之后的神情中,我还是察觉到一丝奇怪的不自然,就好比汤圆露了馅,把碗里其它的白胖子都沾满,一眼望去特别明显。
“那你应该有喜欢的人吧?”我委婉道。
他对我眨眨眼,特无辜,我雷打不动地坐着凝视他,表情上写满必须要对我实话实说。
我表现得太没趣儿了,他低头扒着饭,含混不清地说:“我确实有一个有好感的人。”
他这样说,我巴不得竖起耳朵,努力打探点儿有用的消息,好跟单志雯交流一番。我用表情引导着他继续说下去,他却由此终止,不再有继续下去的意思,我心中刚燃起的火苗瞬间就被扑灭,觉得他这样真的很没意思。
我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接问他:“是在哪里认识的,你们两个见过面吗?”
他盯着我,大约是在回想:“准确来说应该是在青岛认识的,我们两个当然见过面。”
“在青岛晨跑时认识的吗?”我继续道。
“……啊?”他愣了一愣,然后持续摇头十几秒,“不是,是在广场那边认识的。”
我夹米饭的筷子一颤。不是我多想,他这句话让我不自觉地想到当初与单志霖见面的场景,那天正好是五一,我们相识在五四广场。
我没再继续问下去。
这顿饭吃得很久,等单志霖结账时,城市已经被柔和的夜色笼罩。我走在他的身旁,斜视到他正在选酒店,我注意到今年暑假的酒店费用都很高,又想到他请我吃的这顿饭,于情于理都应该客气一下,让他在今晚入住我家。
是的,我的本心偏向于客气,让其入住并非真正的用意。但我低估了单志霖的客气,他可太大方了,听我这样说,开口就答应下来。
我沉默不言,却还要保持基本的礼貌。我对他微笑着:“那你就跟我回去吧。”
这应该是单志霖第三次来我家,却比我这个主人还要熟悉这一地段,我不得不怀疑他把晚餐用地选在离天虹花园如此近的地方,是否就是因为存心要在今晚与我同住。我看着他嬉皮笑脸地进屋,又不拘小节地坐下,要不是他习惯性地喜欢抬头扫视相对陌生的住处,我都要退出去看一看,这是不是我所居住的天虹花园。
我的拘谨相比较他的直爽,旁人大概看一眼都会认为是我这个客踏入主人领地的程度。
经询问,我给他倒好一杯热水。
“你养小猫啦?”他发现了在角落里鬼鬼祟祟的晴天,刚要凑近,小家伙像是应激似的马上躲进房间,浑身的毛发都竖得笔直。
也不怪晴天害怕,我瞥一眼单志霖,他人高马大的,由坐姿猛然站起,任哪个小动物见一眼都会惊恐到躲避。我把他挡在身后,前往房间里找晴天。晴天见到熟人,瞬间爬树一样爬到我的肩头,圆溜溜的两只眼猛瞧陌生人。
我把它带到单志霖面前:“它叫晴天,刚养在家不久,不常见人,所以胆子比较小。”
单志霖不以为意,他是非要伸手去摸到晴天的头才肯罢休。而晴天四只肉垫稳稳地贴在我的肩膀上,像是找到庇护,便任凭单志霖对它动手动脚,稳稳当当地享受着轻柔抚摸。
家里常备着洗漱用品,我给单志霖这个客人拿出一套,让他去卫生间洗漱,顺便从衣橱里找出一套干净的衬衣,一并给了他。在他洗漱期间,我把沙发整理一下,打算让单志霖睡我的卧室,自己就在客厅里凑合一晚。
当单志霖甩着头发来到客厅的时候,他看见我正在沙发上撸猫,将我附近的被褥来回扫荡几眼,疑惑道:“你不和我在床上睡啊?”
我把换洗的衣物拿在手里:“不了,我们两个多少有点儿挤,我在沙发上睡就行了。”
单志霖可不信我的话,他疾步走去卧室确认,退出来的时候,嘴里一直说着我的床睡两个人完全可以。我当然知道可以,因为主卧的床是大床型,两个男人在上面绰绰有余,但我就是不想跟别人睡在一起,我自认为很奇怪。
见我就是不愿,单志霖也不想委屈我去睡沙发,毕竟我也算个主人。他走到那扇常年紧锁的房间门前,指着它,问我这间房的作用。
我冷静道:“杂物间,里面没有床。”
“那好吧。”单志霖多看几眼,才悠悠地走回卧室,然后站在门口观望沙发上的被褥。
等我洗漱出来后,沙发上的所有都消失不见,连窝在小毯子里睡觉的晴天也不知何时跑到了床上,正在单志霖的手下呼呼大睡。我走回房间,果然看见物品全都齐聚床面,单志霖余出二分之一,甚至贴心地给我全部展开,就等着我睡觉的时候上去一躺即可。
“洗完了?”他笑道,拍拍床,“来。”
他现在特别像家里那种不听话且还调皮捣蛋的小孩儿,我无奈叹息:“我都说了,我在沙发上睡就可以,你怎么又给我搬回来了?”
“沙发的睡感能和床比吗?放心,我睡觉很老实,不会滚来滚去,对你动手动脚的。”
“你就不怕我对你动手动脚?”我面无表情地告诉他,看不出真假话,“我是同性恋。”
单志霖显然被我吓到了:“……”
我不再管他,转头就要再把东西重新收拾出去,岂料单志霖就消停一会儿,我刚去拿枕头,他就打断我,枕头一个弹跳又跌回去。
我听着他大大咧咧地和我说,没事。
他的死缠烂打在另一方面高出新境界,我举手投降,干脆和他一起睡在床上。就在我要弯腰再收拾一遍床铺时,我的眸光划过桌上的药盒,直觉让我发现它们的位置有过移动。
警觉心倏地悬起,我担忧地看向低头摆弄手机的单志霖,快步走到对面,心想无论有没有看见,我都要先把它们找个位置存放起来。
在我站在单志霖那边时,他放下手机,扭头看见我拿起的药盒。他的目光一直尾随着那几盒药,见我收手,这才问道:“怎么了?”
我淡淡道:“没什么,生病就吃药呗。”
“你是不是一直睡不好觉啊?”他追问。
“……”我注视着他的脸,没说话,转眼又把视线落在周旁的床褥上,说气话似的质问他,“觉得我睡不好还让我和你一起睡?”
他挠挠头:“我不是说了嘛,我睡觉很老实的。”紧接着他的目光随我来到另一边,默不作声地凝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空气里漂浮着尴尬的沉默分子,他看似受不了,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是不是因为我乱翻东西生气了?”
“没有。”我冷着脸,说出的话也像掺了冰碴子,传到谁的耳朵里都觉得冻得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态度有问题,对方又是客,我缓了缓脸色,抬起头,就见单志霖早已侧身撑着胳膊,挺起上半身,乖巧地看着我。
见此,我更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大,不得开始轻声细气地说,“那些药你都看过了吗?”
他以毫不犹豫的速度证明自己说过的话没有撒谎:“都看过了……你,现在还好吗?”
我也坦然道:“好与坏,分时候。”
当即,他撑起身,盘腿坐在床上。他面对着我,我头一次见单志霖露出这样的神色,他的眼里漂着一层柔光,双眼一眨,光梦幻般地散去,像波光粼粼的湖面,里面充斥着纯碎而友好的怜悯。这仿佛是今晚世界最亮的光彩。
他坚定地举起三指,对天发誓:“哥,我对你发誓,我保证没有心存瞧不起生病的人的想法,绝对没有。我知道,全世界生病的人有很多很多,我现在健康并不会代表着以后,而你吃药也会慢慢变好,凡事总不会都是绝对的。对你,我是一定不会嫌恶的。”
房间里的光线充足,他认真得发假。我定睛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问:“为什么?”
他垂下的睫毛遮挡住部分光,那样子竟让我觉得他在害羞。他也的确是在害羞,乌睫下面的光全都遮挡不见,耳尖显而易见地红了。
“哥,”他声音有点儿沙哑,喊完我后又咳嗽两下以作调整,“其实我姐说我一直在看别人的照片,这事是真的,今天在吃饭的时候我也承认过。但是那个人不是别人,是你。”
他说的话像化成一只鸟,倏地朝我飞来叼走我的脑子,我竟突然有点儿听不懂。或许也有目光太过于刺眼的缘故,我迷离地看着他,他没敢看我,所以我盯着他的黑发。我觉得我有必要每天多与别人交流一番,以防我常年久居家中,大脑退化到不理解话中的逻辑。
在这一刻,房间里安静得诡异,晴天大概是已经玩累了,早就蜷缩在窝里睡了过去。现在只有世界还是活的,它找到了戏看似的,抬手按下这荒诞的一幕的暂停键,我在它所布置的宁静氛围内得以缓慢思考刚才单志霖说的话中的意思。但我就是一台老旧的电器,所有程序都被终止运行,需要有人重新再给我启动。
我看见单志霖跪着朝我走来,他手里的手机也亮了起来。他打开手机给我看,而入目的全都是我的照片,我有些愣神,满脑子扬起雾一般,眼神也不明所以地游晃在他们之间。
他在跟我解释:五一那次见面,他是揣着别样的心思来的。话说他一个二十好几的大小伙,怎样不能通过手机搜索当地名玩小吃,压根用不着导游,而他之所以通过单志雯联系到我,那是因为他早就在网络上注意到我。他说起初以为我是女生,就凭微博那几组照片,直到见面后才意识到之前判断错误。人都是见色起意的视觉性动物,哪怕当时没有,离开后也会回味片刻。他大胆承认,承认看见我的照片后对我这类型的姑娘有意思,只是没想到我是个男生,所以在见面那天他表现得措不及防。
“但真正的喜欢,还得看脾气。”他说。
美女变美男多少让他心灵受到创伤,他在那天有过一段小小的失恋的错觉。不过在之后两天的陪伴中,正应了他刚才说的话,他觉得我脾气不错,和我在一起很舒服。他是怀着满腔热爱来青岛的,即便中途有过失策,可这一腔热爱仍是未曾耗尽,反而在之后的相处中越升越高,这份喜欢也就越来越浮现表面。
“哥……”他开始结巴,“我认真的。”
现在,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要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