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在天蒙蒙亮时,我已睁开眼,迅速起身在卫生间里收拾一番,便回到卧室的工作桌前整理昨晚工作剩下的小尾巴。
昨晚熬到将近一点,我才舍得停止,只因漫画第一季终于熬到了头。现在我可以与单志雯汇报一声,在规定的时间内提前交出画稿。
现下已无事可做,我松了一口气,瘫了似的后仰在椅子上,双目失神地看着上空。从昨晚到现在,计算起来我睡了不到五个小时,而现在自我感觉良好,这也就意味着我并非自己所想的那般恢复正常,或许只有更糟糕。我坐直身子,心里竟有些恐慌今日的复查,我可不想再让医生用一种看患者的眼神对待我。
我立马精神地跑到卫生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开始捯饬。现在,我所收拾的自己是昨天的自己,在镜子里,他的眼底还残余着昨夜的沉积。我试图用防晒淡化这些乌青,但效果不如我想象的明显。于是我改变策略,提了提笑肌,让自己尽量看得精神饱满些,以此来消除医生对我长时间的观察而产生不必要的怀疑。
为了养一只猫,我堪称是费尽了心思。
来到医院的当天上午,我在医生的指导下继续着上次复查的流程。在我拿着单子自信满满地回到诊室后,我的视线就一直落在医生沉静的脸上——我在测试卷上撒谎了。
我几不可见地吞咽着口水。
他显然是不太信任我,我见他调出之前的测试卷,两两对比后,他才转头,脸上挂着从前熟悉的微笑,询问我:“觉得自己好了?”
“……”我凝视着他的眼,轻微点头。
在我用肢体表达后,他脸上的笑意愈发变得明显,嘴角的弧度几乎飞扬上去。他没有直接揭穿我的谎言,而是从我就诊时说起。原来从我进屋后,他就一直观察我,在我脸上的所有的表情变化,他都尽收眼底。他说起初会觉得我的精神状态确实不错,神采飞扬,某些观点交谈起来有理有据。可慢慢地,他就发现了端倪,尽管我有在可以隐瞒,他仍是通过我的面部状态和言语交谈找到我有在夸张的成分。
他的话说得很委婉,即使我已经听得出自己的小技巧被戳穿,也没有感觉不舒服,甚至还想为自己辩驳几句,来证明我真的挺好的。
“你这样做,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万分悠闲地转正身体,用温和的眼神望向我。
嘴角的笑逐渐抹平,我垂眸看着桌角,在内心激烈的争论过后,决定实话实说:“我想自己情况好点儿,您同意我养猫会快点儿。”
“所以说你是想要养一只宠物?”
我回答他:“是的,我非常想。”
他停了停,没有立即接上话,好似在思忖我的这种情况可以养猫的可能性。他调回身子面向电脑,页面停留在我的测试报告上。我见他来来回回浏览多次,才重新对我转过头。
“虽然我这边不太建议患者养宠物,但按照上一次你的检查结果来说,你若是非常需要一只宠物的陪伴,这边可以松口答应。”他告诉我,“可这次前来你显然是有顾虑,你怕你各方面的状态影响你的决定,所以刻意掩饰。我可以猜测你对我撒过慌,包括之前我们几分钟的谈话,这几个月中你一定是有过刺激的。”
说话期间他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我,我不太敢注视他的那双眼睛,黑黝黝的好似充满着魔力,像无边无际的黑洞,掉进去我会死掉。
我心虚地错开视线,但还是实话实说了。
我挑三拣四,把从上一次复查到现在之间的繁琐小事挑拣着告诉他,有些我认为不必要的会自觉忽略,只挑选一些突出的症状,狠着心把它们一一口头呈现到主治医师的面前。
即便是在陈述事实,我也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医生的神色。我的语速较快,口若悬河,只是在他皱眉或是抿嘴的情况下,我会下意识地中断一会儿,然后再继续若无其事地讲述。
“所以,”他点点头,“你想要养猫是真的特别喜欢,而不是为了让它来治愈疾病?”
我轻笑:“如果是为了治病,我在很多年前就会养一只,而不是拖到现在才说。我知道相比正常人而言,我这样的病人去照顾一只猫狗需要付出更多的精力,不伤害到它们已经是万幸,又怎么会再祈求它们治愈我?现在想养真的是因为特别想、特别喜欢,否则我总是睡不安稳,觉得家里面、心里面都空荡荡的。”
话后,医生沉重地点头:“我理解你。”
正是因为理解,这种医患关系才得以继续正常进行下去。配合着我那强烈的想法,他给出我几条建议,其中最主要的还是要再进行几项检查,才能确定是否可以饲养宠物。在脑电图报告出来后,我看见主治医师与其他医生有过交流,最后他坐回就诊位,再次向我确认一遍,我是否真的需要一只猫咪来陪伴我。
我认真地告诉他:“我非常需要一只。”
“好,”他与我讲述了检查结果,结果在我的接受范围之内,同时也没有超出他对患者饲养宠物的条件之外,“既然你想养,那么我这边可以让你养一只。但你要留有观察期,如果情况不妙还是建议送养在别处,如果可以那么就留下。另外,既然是喜欢,那对于养的这只宠物,我希望可以完全遵照你的想法,比如它的种类、毛发等特征,挑你最喜欢的,性格呢,也去挑选最温和的那只。记得打疫苗。”
我安安静静地听着他给我解释,把他说的话全都敲到备忘录里。最后,在他这里还是我这个患者比较重要,他根据我的情况,替我开好继续吃的药,并提醒我下次复查的时间。
在我走之前,他突然喊住我:“如果身体有什么不适,尽量远离家里的小猫,这样可以降低对它的伤害。保护动物,人人有责嘛。”
对于他的幽默,我露出微笑:“好。”
还没等到走出医院,我就迫不及待地给须望海发去这条于我而言的好消息。为了防止她以为我会撒谎,我特意将医生准许我养猫的声音录在手机里充当证据。其实如果医生死活不允许的话,我也会编合适的理由去欺骗须望海,以此来满足我想抚养一只猫咪的愿望。
反正须望海不会无聊到跟医生当面对质。
我心情愉悦地回到了家,根据单志雯发来的要求与目标,开始准备第二季的绘画工作。
因为养猫计划的启动,这份喜悦持续老长一段时间。须望海答应明天给我送猫,以至于在这一天内我的情绪异常高涨。尤其是接到单志雯发来的消息后,我八卦的心拔高一层。
距离研究生开学还有两个月,单志霖也在济南那边找到一份兼职。他没有租房,依旧生活在父母身边,而单志雯像我的姐姐一样,也会在工作不忙的时候回家。何况这次正赶上暑假,单志雯有大把的时间与单志霖待在一起。
单志雯告诉我,他的弟弟好像谈恋爱了。
我看着这句话久久未能归神,心中并无所想,只觉无波澜。说实话,单志霖这个年纪谈恋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相反,作为姐姐的单志雯,我曾听单志霖说过,她和我的姐姐一样,至今都没有谈过恋爱,算是孤家寡人。
不过我没有把这个话题引到她身上,而是顺着她的话问下去,因为我也挺好奇单志霖会谈一个什么样的女朋友,他是那样阳光的人。
可是单志雯告诉我,她不知道。之所以和我聊起这个话题,就是以为我会知道。她说单志霖的这种情况是从青岛回来才有的,还是当时两人的母亲先发现的,这才告诉单志雯。
她问我:“他在青岛接触过谁吗?”
我想了几圈,模糊回复:“不太清楚。”
算起来,单志霖上次青岛旅行与我待过的时间不长,仅仅两日而已,他在酒店或许碰到过什么人,这我不是特别清楚。不过我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喜欢晨跑,应该那个暧昧对象就是在晨跑期间认识的。我把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单志雯觉得我的猜想很有道理。
“从青岛回来之后,他说要去你的住所蹭吃蹭喝。你不用惯着他,看不惯就去骂他。”
这样的话大概也就姐姐说得出,我不禁把这句话套用到须望海的身上,随后白了一眼。
没有多余的客气,我与她完全是朋友之间的嬉闹,我看热闹似的回复她:“遵命。”
第二天须望海休班,她在中午拎着猫来到天虹花园。几乎是她一进门,我的视线就自动落在那猫箱上。隔着透明窗子,我清楚地看见里面装着一只白如雪的小猫,是蓝色眼睛。
黑猫变白猫是我临时决定的。当初养一只黑猫是想把对廖国歆的思念寄托在小猫的身上,但后知后觉地,我又开始害怕寄托太深。我的精神状况本就情况时好时坏,我怕万一到时候看见一只猫就会想起廖国歆,进而出现幻觉或精神分裂,那时候我必然会承受不住。
“给,”她大方地朝我递来,“所有的指标都是合格的,幼龄猫,养起来也放心。”
“谢谢姐。”我爱不释手地摸着箱子。
“谢什么。”须望海也像我一样,伸手捋着我垂下的卷发,最后又移到头上揉了两把才收手,“中午吃什么,我可是来要饭的。”
我已经蹲下身去,把这只小白猫从猫箱里捧出,我的注意力完全停留在猫身上,须望海对我啰嗦三遍,我才听明白她的话。在她来之前我曾跑了几块饼干,如今她提起吃饭,我倒也没觉得饥饿,只让她随意发挥,我跟着吃。
她也没想让我下厨房,她说她来得这样早就是因为要来露一手,她最近又学得新厨艺。
她的嘀嘀咕咕我都没完全听得明白,只一心把小猫抱进我的房间。在它来之前,我就已经网购许多关于它的用品,在我躁狂期最严重的阶段,快递点的物件都没有我现在的多。
我把平安福系在它的身上,身旁的手机里顿时多出几张它的相片。我对它喜欢极了。
“要叫什么名字呢……”我看着它在我的床上走来走去,眼睛里充满对陌生地的好奇。
突然的,我就想到廖国歆养的墨墨。我没有见过真正的墨墨,只在廖国歆的家中见到过墨墨的画像,看着身边这只移动的小猫,我摸上它走过的路,仿佛见到了雪白版的墨墨。
须望海端着饭盘喊我吃饭的时候,我正蹲在客厅的角落喂小猫饼干。这只小猫对我购入的猫粮不太感兴趣,反倒是喜欢喝奶。于是我把钙奶饼干泡在温热的牛奶里,意料之中的是小猫风卷残云般的把小碗里的饼干一扫而空。
蹲得腿有些麻,但我乐此不疲地盯着它的一举一动,直到它整个身躯都要盛进碗里。
“吃饭了,”须望海走到我身边轻轻地踢我一脚,随后跟我一起蹲下,“叫什么啊?”
我看着舔毛的小猫,说:“晴天。”
不是乌云之后的飘雪,不是狂风之后的雨滴,是明媚又灿烂的晴天。
须望海对此相当满意,但还是拉着我站起来,陪着她收拾碗筷,她对我偷懒表示不满。
饭桌上,她跟我讲述从认识晴天到晴天到来的整个过程,我听得津津有味,又怜爱地将目光挂在吃饱喝足正在玩球的晴天身上。
晴天是姐姐托同事介绍的,同事的亲戚在青岛市北开着一家宠物店,正巧新上的这一批小动物就有晴天这一只各方面符合条件的小白猫。在同事的帮助下,姐姐以合适的价格将它买下,让晴天成功入住天虹花园,跟我生活。
“现在有猫了,就常出去走一走。”须望海喝下最后一口青啤,狠狠地打了一个嗝气。
我第一次在平静期没有对外出反感,在须望海提议过后,我的大脑里瞬间想起小麦岛。
——我要带着晴天去看每一天的日落。
其实,须望海与我待在一起的话题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我的身体状况是在她那里老生常谈的话题。现在我有了猫,就更不远搭理她,她在饭后也没多逗留,正巧其朋友邀请她去家中小聚,没一会儿沸腾的家就渐渐冷却。
但好在我现在有情天的陪伴。
当日下午,我带着晴天赶来小麦岛的时候天又黄得厉害。此时夕阳像个火球,炽热的光芒燃烧着周旁的云彩,把它们烧成暗色,远山之上像一副油画,大海静得又像一层锡纸。
我陪着晴天来到孤独的树旁坐下。小家伙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总爱活蹦乱跳,时不时就蹿上肩头。我把整日披散着的卷发扎起,变成垂落在脑后的低丸子头,晴天这时又转变了注意力,总是会抱着我的脖子玩闹那颗丸子。
不愧是年纪小,它扑腾起来没完没了,我安安静静地坐着,任由它闹着抓勾我的头发。
渐渐地,人流量剧增起来,静谧的小麦岛又饱食人间烟火。游客们纷纷扰扰,我与晴天玩闹的心瞬间就被扑灭,转而看向一群又一群攻占小麦岛的人。换作之前,出现这样的景象我必是要调头就离开的,但现在晴天不依,它的胆子比我想象的大,像一只白天鹅,又或是放哨的鼬鼠,挺直脖子,两眼睁圆,好奇地环视着不远处的人群,一直到有人从我们身边毫不敛声地经过,它才被吓到,然后缩我怀里。
我把它藏在臂弯里,准备四处走一走。
也不知是不是缘分,还是我脑子里总因为踏足小麦岛而想起昨晚的事情,以至于将它想成了现实,我竟在这里遇见了陆世清。我可以确信他真的是陆世清,他身旁站着廖国歆。
当然,不只是我看见了他,他也发现了不远处的我。此刻我的猫在我的怀中也露出头。
我看见陆世清抬胳膊撞了撞在一边拍景的廖国歆,示意他朝我们这边看。尽管在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我想过离开,可脚不知怎的就是想过去说会儿话,哪怕是炫耀养猫的事情。
廖国歆迈步走来,陆世清紧跟其后。
他就缓步停在我的面前,好像我们是彼此的陌生人。他的眼神中流露着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但其中一定有一味欣赏,尤其是在夕阳与街灯的柔光下,他看起来是那样的绅士。不过这也取决于他今晚的着装,清爽的白衬衫上绘着蓝天大海,一只鸥鸟飞在胸前,下身不再是往常见过的黑,亚麻色单褶西裤倒也搭配。
我偷觑一眼陆世清的着装,两人并非是情侣装,陆世清的衣着偏向花里胡哨一些,似乎跟我衣柜里的衣服有的一拼,不过我的衣裳大都是长款,陆世清矮一些,衣裳也偏小巧。
“这是……”廖国歆定睛瞧见我怀里不老实的晴天,突然开口问道,“养猫了?”
我低头,活动手指挠了挠猫下巴,心虚似的,也没敢抬头去看廖国歆:“嗯,刚养。”
廖国歆是喜欢猫的。他站在我面前,在我答应可以抚摸的情况下,伸手摸了摸猫头。
“它叫什么名字?”他好像爱不释手了。
“晴天。”我说。
我耳尖地听见他轻笑一声,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脸颊不争气地开始发烫。我侧了侧头,目光掠过那双站在不远处的白鞋,抬头与陆世清对视上,又不着痕迹地移开。在廖国歆的手离开猫头时,我与他保持合适的距离。
廖国歆撸猫的行为在陆世清眼里应该是正常合适的举动,他的脸色自始至终都维持着一种淡然的宁静,在光的照耀下也不会显得特别疏离。在我与他对视时,他最先挪开视线。我看他扫一眼我怀里的晴天,害怕似的稍微退后一步,又瞄准廖国歆,最后扭向升起的月。
“如果墨墨在,可以让它们认识。”廖国歆在我退后一步时,也跟着退一步,脸上展露的笑意未减,只是有些凝固,“要回去吗?”
本来我没有回去的意思,但在遇见廖国歆后,我大脑就一如既往的空白,廖国歆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平静地点点头:“嗯,回家。”
“好,路上慢点儿。”他给我让了路,自然而然地靠近另一侧的陆世清。
我抱着猫佯装冷静地经过,实则慌了路。
可就当我路过前几天与云南大叔聊天之地时,我倏地想起那晚的幻视,像是再确认一遍心中所想,我回头望向离我越来越远的两人。
灯光下,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影窗,所有的人都是其中缓缓步行的皮影。我看见廖国歆侧首跟身旁的陆世清对聊,他不再是我记忆清瘦的男孩儿,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男人。其实之前在医院前见他瘦弱是我的幻觉,他的背影像平原一样辽阔,站在地平面上就如同巍峨耸立的一座山。陆世清亦转向他,他们的背影轮廓逐渐由清晰变得模糊,我已看不太清了。
但我糟糕地想,那晚当中的一个人,好像就是陆世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