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应过后的我不禁失笑,我背过他,面对着暖色墙纸冷静思考。这宕机后的大脑再启动就像是生了火似的滚烫,我觉得全身烦躁,如何也平静不下,于是皱眉转身,冷声道:“我们两个都是男人,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厌恶?”
我可不信他是相信了我刚才说的玩笑话。
“因为哥之前谈过的对象,是男人。”他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跟我讲述这个事实,就像他全都知道一样,我冷不丁地慌了神,然后又听他说,“上次在那家咖啡店的路旁,我们两个遇见的那个书法老师,就是哥的前任吧。”
我慌张的同时不禁还要去暗叹他的观察力,我没想到有一天别人能发现我与廖国歆曾有的关系。回忆着从前的点滴,我没发现任何不妥与纰漏,再看单志霖的眼神也充满警惕。
从我的面部状态来看,单志霖显然意识到他猜测的都是真事,他连忙对我保证:“我嘴巴很严的,我没有对别人说过这样的事情。”
我咽下突如其来的紧张,调整自己跌宕起伏的情绪,然后以命令的口吻,让单志霖从柜子里把药全都拿出来。他按照我的话,把所有的药盒摆在我们二人之间的床上,我让他仔细看每一盒药后面的适应症。他大概对比着看了许久,脸上或显露迷茫,或显露凝重,我细致地审视着他的面容,直到他抬起头,看向我。
“我,须见山,今年二十八,由从前的抑郁发展为现在的双相障碍。虽然医生觉得我年轻,没有在病历上写下这个病,可每次复查我们之间谈论的话题依旧围绕着这个病。”我看着单志霖,平静地描述着自己,“我知道生病吃药可以吃好,但这个病它无法痊愈。只要我还活一天,它就跟着我一天,直到我死了,我的一切不复存在了,它就跟着泯灭了。可是我才二十八啊,我还得我活着啊,但活着的每一天有多么煎熬、多么糟糕,你们知道吗?”
说到这里,我突然自嘲般的失笑一声,我捶了捶头,懊恼地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是笑是哭的事情,你们又怎么会知道?”
虽然我没有说具体的特征,但看单志霖怔愣的脸色,他应该是可以想象到,毕竟这个病并不少见,他从网络上应该也有过了解。可他在沉默过后告诉我:“我知道的。”
他说他在五一节遇见我后,主动搜索过。
我诧异地望着他,我清晰地记着当时可没说过这个病,且我与他在一起时还算正常。
单志霖再次打开手机,点开各大搜索软件上的浏览记录,然后递给我,让我查看。我粗略地切换着页面浏览一遍,他搜得很多,内容较为详细,甚至许多都是已经收藏下来的。
“那两天,我能看出你的情绪变化。”单志霖向我解释,“我读高中的时候,那一年是高三,我们班有个女生得过抑郁症,她的模样我至今还记得。你的有些行为跟她很像,但又有些差异,因为那几天的你是开朗的。我不敢乱给人扣病帽子,所以我对你有过观察,又通过我姐跟你的聊天规律,发现轻微猫腻。我猜你是阳光型的抑郁症,所以我就上网去查,也是因为不确定,我连同其它的疾病一起大体地了解一遍。最后今天,我才确定下来。”
他说话时眼神也在说话,它没有任何畏惧地凝视着我那双冷漠的眼。我能感受得到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来自内心深处,随着他句句倾吐,话语能够拨动心弦般,呈现在他的面部上。他的表情严肃又专注,坚定又诚挚,所说的话都是心声的回应,句句属实,很有份量。
我的目光下移,盯着他垂在身侧握成拳头的手,他显然是在紧张,拇指偶尔会摩挲或者掐压附近的食指,这一小动作被我尽收眼底。
他那边话音悄然落下,我这边便大步向前迈开,提起右腿跪在床的边缘,双手狠劲地摁住他的肩膀以作支撑。我极具侵略性的眼神死扎在他的双瞳之中,连我自己都感到呼吸稍有困难,他更觉得更甚,速眨双眼瞥向一边。
“看着我,”我依旧是命令的语气,逼得他必须直视我的眼睛,“你既然为了了解我而去了解这么多的病,那你也应该知道我这个病是里面最难治的。我可以直白地告诉你,养我多年的父母都看不惯我,甚至连我自己都会厌恶我自己,我从不希望别人能够照顾我。我承认你很勇敢,明知道我有精神病还敢爱我,但我奉劝你三思而后行,指不定哪天我忽然受了刺激,抓起刀来去砍你。我可不想蹲大牢。”
单志霖没被哄到,反另开辟新话题:“所以你的前男友是因为受不了而放弃你的吗?”
听到这儿,我聚焦在他脸上的光有点儿发散,手无力地松开又猛然缠绕。这个问题把我引领回从前那段痛苦的日子,我不愿意再去多想,哪怕一秒也不行。我因不满单志霖的问题而眉头轻蹙,眼里的模糊也演变为不耐烦。
一如他另寻话题,我也没回答他,只是顺着他的话发问:“那你就能保证,在我答应和你在一起后,你就不会因为受不了离开了?”
他好一个信誓旦旦道:“我不会。”
我哼笑:“凭什么让我相信你的话?据我所知,你喜欢我之前是因为以为我是一个女人吧,结合你之前的话,你喜欢的应该是女孩子才对,怎么突然转性了?你这种性取向,在同性和异性之间可都不讨好,所谓人见人打。”
在与他说话期间,我的呼吸中绕着逐渐不可遏制的怒气,我笨重地抿住唇,不让胸腔里迸发而出的热浪湮灭我与他,进而导致不理性的事情发生——我其实很想骂单志霖几句。
一时间没人说话,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在火焰的灼烧上尽情翻腾着,房间内全是我的心跳声,震耳欲聋,我突然有些恶心这种声音。我极为不悦地督促着他:“你说话啊。”
“可爱上一个人,是爱他的灵魂啊,”单志霖告诉我,这是他朋友和他说的,他把这句话记在心上很久,“首先我喜欢你,与你的性别无关,否则我在知道你是男人的那一刻我就不会再多关注你。我喜欢你,是因为在之后那两天的相处中,我觉得你这个人很好,所以才会对你产生情愫。其次你说我受不了,可是我们并没有相处着试探过,你又如何确定呢?”
我习惯性地皱眉。
他还在对我滔滔不绝:“你可以说我是双性恋,那是因为我才是那个不受性别界限,去努力追求所爱,我才是真正做到爱人,而不是爱男人或爱女人的那个人。”
这次我必须要打断他:“别跟我诡辩。”
“我没诡辩,”他可怜楚楚地望着我,抬手摸上我那吊在肩头的发梢,“哥,真的。”
我心神不宁地下床,顺便把摊在床上的药盒一一收尽。单志霖以为我要搬床,遽然按住我的被褥,仰头用那双狗狗眼目视着我。我停下手里的动作,低头,毫不弱势地看向他,着重观察他面部的每一处情绪,包括细小毛孔。
最终,还是没耐心的我被轻松击败下阵。
“哥,”他是打算穷追不舍了,“你还有什么意见啊,你可以说出来,我都会回答。”
“没有,”我冷言冷语,“记得睡觉的时候往你那边躲着点儿,小心我把你踹下去。”
我没有立即答应他的追求,所以躺在床上后,那边总是时不时提出个别奇怪的问题,我让他闭嘴他会照做,但没一会儿他又开始东拉西扯,拐弯抹角问我对他不满意的地方。
我侧过身去背对着他,装作睡觉,实则睁着眼默默思考。从高中开始,我就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不同于其他男生,尤其是在暗恋上廖国歆的时候,我就明白我之后的路会很难走。性取向这种事情别人不问我也不会傻到去说,就算问起我也是随大流,昧着良心说自己和大众一样喜欢女生。在高中确实有追过我的女生,都被我拒绝了,男同学都说我装清高,我倒是也想装一装,奈何我当时只想去喜欢廖国歆。
但现在,还是头一次有男生来追求我。我以为在与廖国歆分手之后,我就不会再被同性喜欢,而我自知身体的缘故,也不会去撩骚别人,孤独终身是上天安排给我最好的选择。
没想到上天怜惜我,赐给我一只猫;又没想到上天再次疼爱我,让单志霖冒险追求我。
我想最近过得太顺,不得不为以后担忧。
“哥,”突然,身后的单志霖又耐不住寂寞,继续左一句右一句地开聊,“得这个病真的没有什么大问题,你没必要时刻挂心上。”
我想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于是转过身去平躺着,继而侧过脸去淡漠地注视着他。
他没在意我的小表情,也平躺着,双手交叠在腹部,两只脚看似十分雀跃,来回碰撞着以示精神的欢乐。他没看我,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盯着上头的天花板,絮絮叨叨地说着。
“还记得上一次假期我离开,然后去跟我同学探望我那大学出车祸的舍友吗?他真的挺不幸的,一场车祸让他成为植物人,他还是家中求来的老来子,我去的时候他的父母哭得稀里哗啦的,看起来真的挺让人心疼的。”
他与我重点描述了他这个大学舍友,也是个同他一般活泼开朗的男孩子,如今他的遭遇着实让人心疼。通过他的话,我能听出他想努力安慰我,但我还是要侧头告诉他:“痛苦不是用来比较的,不论大的小的,都会难过。”
“我知道,”他说,然后侧头,与我四目相对,“可我还是觉得你更要幸运得多,你有能力去选择让你过得更好的日子。”
我转头,不再看他,哀伤地望向天花板。
“哥,”他突然牵住我的手,惹得我从平静中浑身一激灵,“还是要好好吃药的嘛。”
单志霖始终坚信吃药治疗就会好,必要时更需要注重良好的心情,他说他会陪着我。
我这个年纪,加上自己已经孤身度过几年,对这种甜言蜜语已不再感兴趣。现在从单志霖嘴里听见这种话,心无波澜,但免不了还是一颤,竟不自觉地回握住他牵我的那只手。
对于我的回应,单志霖疑惑地喊我一声。
我没有太大的喜悦,淡淡道:“你既然这样想试,那就试一试吧。希望你不要后悔。”
“不会的,”他说,“爱情就是谈的。”
就这样,我越过一直横亘在我人生路上的那颗最爱的石头,主动去拉住一棵参天大树。
开启第二段恋情后,我的生活和往常的单身状态并无二异,唯一不同之处或许就在单志霖总会来天虹花园串门罢了。我想,即便我们二人谁都不把中间那层纸捅破,单志霖依旧对我有意思,我依旧把他当弟弟,他也是会常来我家做客的,原因就是他马上要开学了。
开学前一个月,他只回过两次济南,其余时间几乎都是在青岛度过。当然,在我同意跟他谈恋爱后,他暂住在我家的情况居多,偶尔也会因为与朋友贪玩,选择夜宿友人家中。
这晚,雨过天晴,余霞成绮,我把手头底下的稿子画完,伸了个懒腰,随即慵懒地倚在椅背上,扭头看窗外连片的晚霞。晴天似乎是感应到我丢下了工作,一蹦二跳地落在我的腿上,然后找到合适的位置,跺跺脚,用尾巴勾住自己圆滚滚的身体,便开始低头假寐。
我没让它得逞,在它刚闭眼时主动使坏地站起来,用胳膊托着它来到窗边。从昨天晚上起,下了将近一天的雨,现在道路上变得湿漉漉的,大大小小的水坑集聚在路边坑洼处,若不小心被这水溅到,一天的好心情全得消失。
幸好今天晴天老实,我也不想出门。倒是单志霖,中午被同学约着外出聚会,现在也没有一个准消息,是否要回家吃饭,我也就在晚饭上犹豫不决地犯起难,干脆罢工再等等。
没一会儿,单志霖就给我发来微信,他以为我中午会午休,上来的第一句便问道是否已经起床,然后才开始切入正题。他让我晚上不必忙碌着做饭,因为他从同学聚会上打包一些新鲜的菜,回来的路上也买了一些其他零食。
看着这几条消息,我久久未能挪眼。我倒也想着休息,只是最近兴奋头止不住,且晴天总是在家里跑来跑去,像草丛里游走的蛇,窸窸窣窣的声音贯穿整间卧室。我睡眠浅,稍有声响就会惊醒,压根没有能力沉稳地入睡。
我隐约有点儿担忧,怕接下来我会发展为躁狂阶段,最怕的还是抑制不住高涨的情绪。
怀里的小猫发出一阵骚动,我约束起自己逐渐扩散的情绪,抚上猫头以作安慰。我用简短的话语回复单志霖,然后和小猫一起藏在被子里,盯着雾蒙蒙的窗外,继续发着呆。
直到单志霖拎着温热的饭菜回到家。
“我稍微热一热,就可以吃了。”他站在门口处探入一颗脑袋,跟我解释后又去厨房。
我没多说,盯着门框许久,而单志霖对做饭看似没有技巧,他在厨房将近一个小时,才再次来到眼前,跟我讪讪地笑着:“好了。”
雨后的夜晚,风清月白,繁星璀璨,光辉柔软无声地舒展到各个角落。此刻,卧室内寂静得可以听见楼下树丛旁蛐蛐的叫声,我与他大眼瞪小眼,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我并非是对他的行为表示不满,而是因为我想到了之前与廖国歆在一起的情景。那个时候的我也是不会做饭的,每次跟廖国歆谈到做饭这一环节的问题我就发愣,和现在的单志霖一样。时过境迁,没想到我还会再遇这场面。
回忆结束后我笑了笑,把猫放下,走到他的身边,拍拍肩膀:“还是要学习做饭的。”
我坐在沙发上,意外地发现桌面上有一个四寸的小蛋糕,内心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在与单志霖对视上后,他腼腆的笑让我立即确认。
“你今天的生日吗?”我想到他今中午被同学邀请出去聚餐,这样说倒是次生日聚会。
“嗯,”他嗡声承认,手不太自然地转了转蛋糕底,似乎在向我展示它的漂亮,“以前都是在宿舍里过生日的,现在宿舍里几个兄弟都已经工作了,又知道我今年考研上岸,正巧还在青岛,便借着生日的缘由又再次一聚。”
蛋糕在聚会的时候是吃过的,毕竟它是寿星的象征,但单志霖惦记着我,即便他知道我生病不易食甜,想着总归也要意思意思。
他给我切下一小块,真的是一小块,连手掌都不如:“吃一小块儿应该没有问题吧?”
我在忌口方面从不注意,既然是单志霖的生日,我也没有忌讳,从他手里拿过刀子,把一整块都切入盘里:“没问题,我习惯了。”
蛋糕我没有立马填入口里,对面的单志霖也没有接着夹菜吃饭,我们再一次对视,这次是他最先错开这道相对炽热的视线。
“生日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在今晚给你下厨做饭,我的手艺你又不是没有尝过。”
他领略到我话中的含义,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朝我解释:“不不不,我绝对没有觉得你做饭不好吃的意思。我兄弟要给我过生日也是我没想到的,他们既然请我,作为寿星的我那就得接受。但我们这里不同,我若是主动提起就像我非要过这个生日不可,我对过生日没有太大的执着。以前就总是听我妈说小孩儿过什么生日,所以现在也就没多大兴趣。”
“以后别瞒着,”我抿了一口奶油,“小孩儿和大人都是要过生日的,这值得庆祝。”
他弯弯眉眼,笑意盈盈:“嗯,好!”
我对甜食并不是太热爱,处于一个能吃就吃,不吃则省的阶段,并非非吃不可。今日是单志霖的生日,山东人讲面子,既然当着寿星的面,那就得给足,于是我将整块全吃掉。
这四寸小蛋糕一看就是给我买的,单志霖只吃一小块就把它推向我身边,明明之前还担心我对甜品的忌口程度,现在都抛之脑后。
他把所有的饭菜统统往我这边推了推,我不在乎剩菜剩饭,也没有多留意,一心把目光放在一碗熟悉的汤汁上。他见我目不转睛,于是更有理由把这碗汤端到我的眼前,一边给我找汤勺一边说,这是他朋友给他亲手熬的,然后用保温盒拎去聚会点,一一分着喝的。
这是一碗虾仁疙瘩汤,我雷打不动地坐在原地盯着它看了好久。单志霖说自己的朋友也是一位厨艺爱好者,最近刚把厨师证考出,准备以后去饭店后厨帮工。疙瘩汤是他近几天新学的,恰好单志霖也馋这么一口,就主动联系他,让他在聚会的时候捎上一壶分着尝尝,也算是有机会品尝一下他总是自夸自擂的手艺。
当着我的面,单志霖不好意思地来回搓着两只手,脸上堆积着熟悉的笑:“也不是非喝不可,但就是有点儿怀念之前哥给我煲的汤的味道,于是就让我兄弟煮了一壶。哥尝尝。”
疙瘩汤上的整颗虾仁晶莹剔透,甚是饱满丰盈,耳边响彻着单志霖的话,我费了许些工夫才把它听得明白。在斟酌一二后,我觉得在单志霖过生日这天还得体面些,选择拒绝这碗破坏心情与氛围的疙瘩汤:“最近忌海鲜。”
“啊……”他一愣,似是没想到,脑线路接上之后,脸上又瞬间挂上不以为意的笑,还顺带着调整一下饭菜的位置,“没事儿,虽然有点儿可惜,但是身体最重要嘛。”
“以后你要是想喝,直接和我说,我没有事情可做的时候就会给你煲汤。”我告诉他。
与单志霖相处这几天,这似乎已经变成了我一贯的口吻,打一巴掌后觉得不忍心,于是塞一颗甜枣来补偿。语气听着毫无诚意,但架不住能哄住单志霖,他也愿意听我这样说。
这顿晚饭,我们又吃了些许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