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睡前,月色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身体,我坐在床上埋头工作。单志霖静音在旁边打了几把游戏,待他放下手机时,我仍在低头绘画。
我的余光可以瞄见他在默默看我,但我没有任何放下手里工作睡觉的心思,任凭他直勾勾地盯着我动来动去的手。他就这样坐在旁边看了很久,而我也画了很久,房间里一片安静祥和,月光笼罩四周,小猫偶尔进进出出。
终于,我的身体在光的抚摸下开始渐生懒意,它忍不住提醒我不要高强度的工作,一味催促赶紧休息。我把画具放在一边,转头看见单志霖还在盯着我,眼睛湿漉漉地盛着光。
我对他眨眨眼,似乎这样就能让他跟着我一起眨眨,然后那些光就可以被挤掉,这样他就能够安心入睡,而不是非要盯着我看不停。
“怎么了?”我疑惑他看我的眼神。
“哥,”他有点儿为难,“除了前任,在你身边的朋友当中,还有没有彩虹人士?”
我不理解他的这个问题,但还是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然后摇头:“没有,准确地说应该是不知道,我朋友很少,应该都是异性恋。”
他终于是移开了目光,看向前方。他的屁股下面像是垫着摇摇椅,上半身摇摆不定,我看他纠结的面色,猜测他是在掩盖心中困惑。
于是我又接着再次问道:“怎么了?”
他没正视我,一直看着前面:“今天在回来的路上,有个人突然喊住我,然后叫出了你的名字。他问我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然后又让我嘴巴严一点儿,别到处乱说……”
我不太明白:“你是看到什么了吗?”
他瞬间耸起肩,向内夹住自己的脖子,远远看去跟一只鹌鹑似的。他对我所坐的位置微微转头,他的嘴看起来抿得很紧,眼神里也闪烁着纠结,大概是在考虑是否要跟我坦白。
然,他还是跟我说了他在路上看见的事。
那时是他刚到店把提前预订的四寸蛋糕给取走,步行没多远就看见巷子不深处有两个人吻得难舍难分。换作是一男一女,他倒觉得没有什么驻足的意义,甚至还会感到羞耻,但他目光所掠过的两人明显是男人,这让他不由得大吃一惊,顿时化成一棵冬季的树,僵硬地站在不显眼的位置,怔怔然地望向亲吻的两人。
他想他站的时间是有点儿长,两人的吻也已经接近尾声。不多时,里面的其中一个男生看见了像木头一样傻站在原地愣神的他,他们四目相视,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本来这种事,看一眼也不会少块肉,何况他们既敢在路边的巷口里接吻,也就会提前料想到给人看见的后果,大概率不会在意。但让单志霖没想到的是,那个与他对视的男人竟朝着他这边走来,他也没有拔腿就跑,而是选择待在原地,等待着想象中暴风雨的到来。
男人开口第一句话不是训斥,而是问了一句与此事毫不相干的话:“你认识须见山。”
单志霖当时完全懵了:“对,我认识。”
“我见过你,你们是什么关系?”
单志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也不知道男人说那句话是不是在骗他,不过他还是礼貌又谨慎地回复了对方:“我们是朋友。”
随后,他仅仅是留下一句“别把今天的事告诉他”就转身离开了,独留单志霖拎着蛋糕在巷口继续发愣。单志霖想了好久都没有想起这个人是谁,又是怎么认得他,只知道这个男人认识我,或许是通过我去认识得他。
事情的经过大体了解,我还是不确定这个人是谁,但我的脑海忽闪而过一个人影,为了清楚地确认,我向单志霖询问了这个人的外在特征。单志霖把他在今天见到的人的外貌衣着简单地描述一遍,他的叙述能力很差,我听得云里雾里,又单凭这些不定性的特征压根寻不得,于是我便大胆地提问:“他什么发色?”
单志霖皱着眉头回忆着,然后在手里一边比划一边用嘴说:“不是黑色,好像发棕。”
他那边话音刚落,这边,我的大脑就瞬间爆裂起无数碎片,四处飞溅,尖锐又锋利地割向我错乱无章的神经。所有的情绪全变成不可思议,我只觉得头晕目眩,满脑子的荒唐。
保险起见,我问单志霖,与那个男人接吻的人他是否看清,又是否认识,得到的结果是看清且不认识后,我的胃部当即便翻江倒海。
——陆世清竟然背叛了廖国歆,他竟然背着廖国歆与其他男人欢好,他怎么敢的!
我怒不可遏地跑去卫生间,锁上门,单志霖模糊的黑影就出现在门口。他的语气听起来很着急,一直在拍打着门关心我此刻的身体。
我没理他,抬头漠视着镜子里双目赤红的自己,他姣好精致的脸变得憔悴,眼底下晕开淡淡的乌青,披头散发,泛着死人的味道。可现在的我不止是表面狼狈,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也像是被谁糟践一般。我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疲惫地垂下头,我把水拧到最大,捧起一把就浇在脸上。我来来回回重复许多遍,从耳旁落下的发都被我尽数打湿,黏黏糊糊地贴在脸颊两边,像谁湿答答的手抱住了我的脸。
门外,单志霖还在焦躁踱步,我面无表情地扭头朝那边看去,缓和语气让他别再等待。
他不太放心我,与我搭了几句话。我的脸色有些难看,全身的每一根汗毛都在诉说着不耐烦,但我还是竭力忍耐,他这才慢慢消失。
我走到墙边,仰头,倚着墙渐渐滑落,然后生无可恋似的凝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廖国歆是一个很好的人,我第一反应是想要把真相告诉他,我不想他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
廖国歆一定值得天底下最好的伴侣,陆世清的这种行为严重地玷污了廖国歆的纯洁,我为廖国歆感到痛心,同样为陆世清感到愤怒。
我一定要跟陆世清谈谈。可我想起自己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想要见一面,要么就是和单志霖似的偶遇,否则就要通过廖国歆来见面。
……我不太想见到廖国歆,我会哭泣。
大脑混混沌沌地思考许久也未能找到合适的见面方式,越来越困倦的我决定放弃,缓慢地起身走出卫生间,却见单志霖坐在沙发上。
他担忧地走来扶着我:“你还好吧?”
我任由他搀扶,实话实说:“不太好。”
我的行为很反常,瞎子都能感应到我对刚才的话题产生应激行为,单志霖也不是不赶眼色的人,相反他十分懂分寸,绝口不提刚才的事情,只一味缄默不语地领我回卧室休息。
坐回床头,我淡然观察单志霖,恰好他也在端详着我,我们四目相对,他及时低头。
我想到上次在五四广场分别时,遇见陆世清带我回家吃饭,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他才识清单志霖的面孔,这才有了今天的一幕。
“睡觉吧。”我掀开被子,抬腿钻进去。
床头那边又是一阵窸窣,我侧着头,望向窗外的黑夜。窗玻璃上还残留着雨滴,如同破碎的水晶,折射着五颜六色的光。但雨后的夜色透亮清澈,月光的余辉耀入卧室的窗台,城市在灯火中渐眠,树丛里的小动物依旧吵闹。
我心中沉闷,身体早已困倦地睡去,大脑兴高采烈的,无心睡眠,支配着昏沉的双眼。
我竟有些怨恨单志霖让我知晓这个消息。
突然的,我就特别想问单志霖:“你为什么要在那里站着看别人亲嘴儿?”声轻轻的。
“啊?”他好像没想到我会突然说话,更没想到我会说这样一句话,惊讶过后就是一阵吞吞吐吐的尴尬,“呃,因为都是同性嘛。”
我晃醒沉睡的身体,转过身去,顷刻间带上诧异与不解:“没见过同性恋接吻吗?”说完我又觉得自己荒唐,单志霖之前可是直男。
单志霖抱住被子,笑着对我摇摇头。
原来是孩子好奇心作祟啊,我想。
就在我要转身去继续发呆时,尴尬糊满脸的单志霖问我:“哥,你跟他……吻过吗?”
他是指廖国歆,我们二人都能想到。
我不作声,抬手抓浮尘,然后陷入回忆。
那是大三那年,正值复习周前,廖国歆总怕我学习压力大,于是赶来南京陪我。我们一起围着陌生的街道转了转,最后找到路旁一家人还不算太多的门店,享用悠闲午餐时刻。
我还记得他当时坐在我对面,说我头发上沾着一片浮毛,而我怎么也弄不掉,于是他便起身前倾,欲要摘走它。不料这片浮毛指定要跟随我,刚从发顶拿下来,又贴在了脸上。我与廖国歆对视一眼,我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他来到我身边坐下,把这片浮毛彻底从我的脸上摘掉,我扭头去看他,我们再次对视。
这一次,我们谁都没有笑,我能清楚地看见廖国歆的眼里装着满满当当的我,像一片没有污染的清河,我干干净净地在其中徜徉。
他说,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正是午饭时间,来来往往的客人从身边进进出出,即便这是一个隐秘的角落,可大庭广众之下的,我竟还是会为他的言辞感到羞涩。
我移开视线,声音颤抖:“在哪儿。”
能问出这个问题,就代表我同意了。廖国歆也是这么认为,他没多废话,主动探身,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幽幽的清香和灼热的气息。
我忽地闭上眼,回忆着:“他亲过我的右脸。”
廖国歆在这个周末又来南京了。
这是我与他谈恋爱的第二个星期末。
趁着学校没课,他是在周五下午坐高铁赶来的,酒店就订在离学校很近的古平岗地铁站的智尚酒店,不过多时就能抵达南艺。
傍晚,我在课后与他同去学校南面的吾悦广场,同寝室的室友推荐那里的铁板烧。我征得廖国歆的意见,他倒无所谓,于是我们二人便前往广场四楼,吃上未吃过一次的铁板烧。菜品种类繁多,服务也很热情,以至于我和廖国歆用餐时间很长,这一顿饭大概要吃了一个多小时,我们才从店里离开。
大学这两年,我很少外出,这边的名胜古迹几乎都看不见我的脚印,像这种人多眼杂的商场就更不会是我的存在地。现在,离着晚睡的时间还早,何况廖国歆也是第一次来,我就和他一起围着君悦,随意漫步在此地逛了逛。
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家疙瘩汤的门牌上。
“怎么,”廖国歆注意到,“喝汤吗?”
“不,”我对他笑笑,“我已经饱了。”
他闻言点头,跟我介绍:“不知道你有没有喝过,但我感觉你是喝过的,挺不错的。”
我不太理解,遂问道:“你是指店里的疙瘩汤还是家里面做的?我只喝过家里的。”
我告诉他,我的妈妈很喜欢在早上急着上班的时候熬一锅疙瘩汤,她在熬疙瘩汤时很喜欢的组合就是西红柿,偶尔有时间会往里面放蛤蜊。但我很讨厌她往汤里面放蛤蜊,因为它们总是吐不干净,每次吃在嘴里都会尝到大小不一的沙石,须望海曾和我说那是粪便,我便再也不愿正眼瞧蛤蜊,甚至连炒蛤蜊都不吃。
“确实是不错的组合啊,”廖国歆在听完我的故事后失笑道,“但我喜欢配虾仁。”
他说完后,我的注意力不在搭配上,而在于他会做这一道鲜汤:“你会做疙瘩汤啊?”
他丝毫没觉得他用肯定的语气说话时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我听着他侃侃而谈,给我列举许多听过但没吃过的菜名。像我这种从来没有学过做饭的人自然要佩服会做饭的,我看他的眼里顿时流露着一种发自内心的钦佩。
那一刻,我只知道自己更爱他了。
他在说完后拉起我的手,应允我,以后我们在一起,他就给我做拿手的虾仁疙瘩汤。
我想喝他亲手为我做的那碗疙瘩汤想了太多年。所以在分手后,我试图去店里弥补这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治愈,我知道它们都不是廖国歆亲手做的味道。我也试着自己做过,可终究就是不满意,我想喝的那碗自始至终都没有得到。每碗的疙瘩汤都像是满满的一碗盐,我喝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把自己喝伤了。多年之后,廖国歆把他的拿手好菜端上桌,我已经没有能力去咽下那口汤了,我怕当着他的面,全部吐出来。
我不想自己狼狈的样子被他亲眼看见。
一点儿都不想。
又是一个从睡梦苏醒的清晨,此时太阳才刚刚露出圆润的光弧,东方的天弥漫着暗沉。
一整晚大脑都未曾得到休息,它总爱在夜深人静时交织着记忆中零星的碎片,压得我喘不过气,身体不能翻转,以至于睡不好。昨晚将近一点我才入睡,现在不到五点,我精神抖擞,全然失去继续平躺的心思,一心想着把家里最近晴天糟践过的地方好好整理一番。
我坐起来,转头,看见单志霖还在闭目沉睡。不像平时开朗活泼的男孩儿,睡觉时的他眉心微皱,嘴唇平抿,完全是一副严肃老者的形象。我诧异他今早上竟没有早起,以前这个点,他可是已经起床拾掇,准备晨跑锻炼了。
猫窝里的晴天看到我站起来,三两下就蹦到我的脚边,又爬树一样蹿到我的肩头,木呆呆的,同我一起缓步到单志霖的床侧。我用手背探了探单志霖的额头,不烫,正常体温,这才放心地驮着晴天走出卧室,顺手轻声关门。
趁着单志霖休息,我把家里凌乱的地方稍微整理。到底家里住的还是两个男人,且我还养了一只猫,虽然总体来说还算整洁,但我抠细节,尤其是今天早上,更是耐着心思一遍遍地擦拭房中易染尘灰的家具。晴天起初是在我的肩头调皮地勾头发,最后无聊地跳下去,开始在客厅撒欢地追赶玩具老鼠,老鼠的吱叫声贯穿客厅。我放下抹布,垂头看着抱着老鼠在地上踢腿的晴天,又移开眼,只见满地都是它跑过的梅花。刹那间我竟有些烦躁。
好在卧室的门突然敞开。
单志霖愁眉苦脸地从房间亮相,在看见我与晴天双双盯向他时,随即换上微笑。晴天早已熟悉他,在他蹲下身那刻,火箭一般地冲到他的面前,然后占领最高点,开始舔爪子。
我为自己刚才的烦闷松了一口气。
“怎么起得这么早?”他抬起头,反手摸猫头,整张瞬间明媚起来的脸却是对着我的。
我捡起那块抹布把玩在手指间,然后侧过身去,腰靠桌缘:“睡不着了。你呢,今天怎么没有去晨跑,以前你可是老早就出去了。”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似乎在想如何向我解释。我亦回盯着他,从他清澈的眼中,我甚至可以读到,他是因为我而放弃今天的晨跑。
我想到了昨晚我奇怪的举止,单志霖虽然没有多加过问,但我能猜到,他一定在担心。
思至此,我挑起一弧笑:“担心我啊?”
单志霖不争气地红了耳尖,然后抱下肩膀上的晴天,垂首低眉,不看我而是去玩猫。
见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我轻笑:“你忙你的就可以,不用管我。我没事儿,死不了。”
“嗯。”不远处传来他瓮声瓮气的回答。
早饭是我做的,单志霖难得今天主动跟我提要求,想喝一碗虾仁疙瘩汤。我没有怨言地给他煲了一小锅,他喝得一干二净。每次我做饭,用餐期间他都会拍马屁。他总能给人提供良好的情绪价值,而我也愿意听,有时候我都会想忠言逆耳就是错的,人生单单几万天,活着的过程就应该是享受的过程,哄着最好了。
忠言逆耳,可去他爷爷的吧!
我与他畅谈一小时,剩菜彻底凉了个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