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单志霖这种朝气大学生,总在家里宅着也不想话,尽管是他自愿,我也看不下去。我坐在沙发里,一边绘画打草稿,一边催促他出去把今早的晨跑补回来。他一听,便要求我放下手里的工作,和他一起出去转转,散散心。
我拒绝了——我可以在兴致**时丢下手头工作陪他一起出去爬山看海,但今天怕是不能了。由于昨晚出现的那档子事情,我没来得及跟须望海报备,又因为静音,须望海打了几遍的手机我都没听见,还是半夜才发现的。我拖延的时间太久,她不放心我,总以为我是在对着她撒谎,硬是要在今天休班来探望我。
实话实说,我不太想让须望海知道我和单志霖现在的关系,所以我要支走单志霖。而碰巧的是,单志霖的朋友也在今日休班,得知他还未曾离开青岛,趁着昨日聚会的余温,邀请他出来单独聚一聚,把兄弟间没说的话补上。
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家,准确来说离开我。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给须望海打去一个电话,提醒她早些来,否则我将不再待客。
没一会儿,须望海顶着一张素颜就站在家门口,我许久未见过她这张朴素的脸,霎那间还有些认不得她,差点儿让她吃上闭门羹。
“前天出差回来,可能换地方换得太勤快了,导致水土不服,然后我的脸竟然爆痘!”
她一进屋就对着我解释她那张漂亮脸蛋儿是如何被邪恶痘痘给一步步摧毁的,我试图抚平她的怒气,冷静地给她倒上一杯她爱的茶。
突然,在我将要起身的瞬间,一只手猛地攥紧我的头发,迫使我没有挺直的腰又重新弯了下去,甚至弯得更低。我冷眼抬眸,与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的须望海对视,她木着一张脸对我这张熟悉的面孔来回扫描,末了又抬起另一只手,拇指狠狠地碾擦过我的眼底。
我疼得皱眉眯眼,一巴掌拍开她的手,毫不礼貌地对她冷言冷语:“干嘛动手动脚?”
“你背着我也去出差啦?”她简直要大呼小叫,痘痘都要被她千变万化的面部表情给挤爆,“我想过你憔悴,没想过你这么憔悴!”
我认为她大惊小怪,乌青常伴眼底这件事对我来说已然经不起心中的滔天巨浪,相反若是哪天我的面孔能和单志霖一样明媚,那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但显然,我无法把自己养成那样的人,即便在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的躁狂阶段,我也不能相信自己是那样光鲜亮丽。
“少一惊一乍。”任她再胡言乱语,我之后都没理她,转身去抚摸两眼怒睁的晴天。
她见我开始对她爱搭不理,不满意我的态度,非得追上来紧挨着我,兄弟似的与我勾肩搭背,前倾着身子努力观察我的脸色。
奈何我现在的脸臭得吓人,在她的一举一动下更是黑得发暗,最后忍不了拧过头去,跟她瞪眼:“有事儿说事儿,你这是干嘛呢。”
她终于是把注意力从自己的痘痘上转移到我的健康上,满目忧惧:“你真的没事吗?”
我知道她是在关心我,可这份穷追不舍还是让我兀自失笑:“你希望我有什么事儿?”
“我不希望,我希望你健健康康的。”须望海放开我,往一边挪了挪,“但你的精神状态看起来真的很糟糕,最近真的没反复吗?”
我摇摇头,心里却在想:大概是快了。
得这个病后,我不会再有安稳日子,周期不定的起起伏伏把我撕扯得精神恍惚,有时候我会想我只是飘荡在世间的一只孤魂野鬼。世界的千变万化比不上我精神里的莫测变化,我只能在空隙中寻觅平稳,才得以去苟延残喘。
上午的亢奋情绪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现在胡思乱想后的消极与低沉,这很痛苦。
须望海是多么聪明的人,她估计早在身旁看出我的面部变化。每次她与我讨论这样的话题都是挑三拣四跟我来讲,她会把话里的骨头给剔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有血有肉的精神内容,我可以从中汲取到片刻的营养。可她毕竟是我的姐姐,是我的亲人,她的关心无处不在,偶尔也会糊住我那脆弱的咽喉,让我又有些窒息与无措。但她没有错,我不能怪她。
我能做的就是极力忍耐歇斯底里的痛苦。
她突然拉住我的手,像小时候被妈妈训斥后那样安慰我。我委屈地看向她,眼里早就盛满热泪。她不说一句话,五个手指挑明一切。
晴天似乎是感受到我的情绪波动,主动来到我的怀里挑选一个好位置趴下,我扭回头的瞬间,泪水就悄然滴落,瞬间就在晴天的背部留下一个小小的湖泊。这滴泪里装着我心中汹涌澎湃的海洋,晴天会把它洒去外面蒸发掉。
我的心情渐渐地平复下来,我擦了擦泪。
在我闹别扭时,须望海很安静,一直都没有再说话,直到我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她才贴心地给我递来纸巾,这时还不忘记损我两句。
“又哭鼻子,瞬间和小时候一样丑了。”
从小到大,邻居亲戚都夸我长得好看,更有甚者会拿我跟须望海比较,说姐姐的长相凌厉,而我偏阴柔。这样倒不是说我缺少男孩子气,只是同姐姐比,须望海更像个假小子。
听惯他们的话,我没觉得自己丑过,偏偏须望海总是说我像个女娃娃。作为男生,在那般大的年纪,我是很在意自己的性别的人,总被姐姐这样说道,我心中很是不服气,因为这件事,我没少跟她哭鼻子。现在,她若再这样说,我倒觉得一点儿也不具备攻击力。抛开我现在是同性恋不谈,单凭她若是再说我像女娃娃,那就是在肯定我的长相,毕竟谁人都会说,现在世界上最漂亮的东西就是女孩子。
可现在的她突然变换说辞,我一记眼刀飞去,胳膊肘狠狠地撞击她的肩膀,纯蛮力,没余一点儿力气:“赶紧闭嘴吧你!”
得亏因我有病,她会三思而后行,否则她每天对我吐出三言两语,我都得被活活气死。
晴天因为我的一惊一乍,早背着小小湖泊跳到地上,随着它甩毛的动作,水滴四散。
“好好好,”她急忙稳定我的心情,“姐姐闭嘴就是啦,不要大惊小怪嘛。那今中午我也没有事情可干,干脆留下来做饭请罪吧!”
我当即想到了出去多时的单志霖,赶忙同她一般手忙脚乱:“别了,你还是回去吧。”
“干嘛,”她说,“你这是不欢迎我,我可是好心好意。还有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在家里背着我藏人了啊……”不知不觉的,她的嘴又开始不经过大脑,奇言怪语一溜烟地跑出。
但我没有心思多去想,因为我在确定她话里的最后一句:这个家里,确实被我藏人了。
像是印证这个问题,下秒门就被敲响了。
我与须望海一起扭头看去,紧接着我拔腿就往那边走去。果然,开门的一刹,单志霖微笑的脸就从门缝里露出,像早晨从山罅间迸射出来的朝阳,明亮又刺眼,晃得我要晕倒。
“谁啊?”须望海的头从我身后露出,而她没有见过单志霖,“呀,还是个小帅哥。”
我侧身让单志霖先进门,然后又跟他介绍须望海:“这是我姐,休班来家里看看。”
单志霖一听是我姐姐,本就扬着笑的脸立马表现得更有精神气:“姐姐好!”
“好好好。”须望海就吃这一套,随即摆出待客的架势,“快坐下,要喝点儿什么?”
我看她笑靥如花的样子,觉得有必要跟她解释一下,正巧也对她做个介绍:“姐,他来青岛很久了,家中常客,吃喝自己会拿的。”
趁着须望海愣神,我把单志霖给她从头到尾做了一遍规规矩矩的介绍,唯独没有揭穿我和他最近刚确认的那层薄似膜的关系。
听后,须望海仍旧是一副客气的样子,毕竟单志霖的姐姐算是提携我赚钱的恩人,她理应对单志霖好点儿。而且,姐姐在大学期间有个关系非常好的朋友就是来自济南,每逢假期或无课期间两人就结伴去济南游玩,那里相当于是她的第二个故乡。只是可惜她那个大学舍友现在已经在济南结婚生子,也渐渐失联了。
不过好在单志霖也是个会唠嗑的人,他和须望海前一言后一语地说个没完,而我对他们的聒噪表示不感兴趣,独自围着晴天装老鼠。
这顿饭可谓是吃得其乐融融。须望海得知单志霖要留在青岛读研,将青农附近的注意事项交代得一清二楚,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从那所大学毕业的呢。而作为回报,又听闻须望海过几日想去济南找老同学,单志霖就把他知道的那边的事,一字不落地说给须望海听。
两个大嘴巴彼此交谈着,我兴致不高,一味地低头夹菜,却又没见得饭碗里的米饭少了多少,倒是眼前那盘炒青菜,就要光盘了。
交谈音戛然而止,我嚼着青菜,转头朝断开的声源方看去,只见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被迫放慢咀嚼的速度,直至渐渐停下。
须望海一言难尽地看向我:“减肥吗?”
知道她在提及哪个问题的我淡然置之,但仍是不忘记低头扒两筷米饭:“好吃而已。”
这顿饭不只是须望海操办而出,其中缺不了单志霖去打下手的功劳。这盘青菜是单志霖为这顿饭结算的尾巴,小炒时间短,费料也不多,甚为清淡,但并不难吃。把它放在我的面前是个合适的选择,我也没有辜负厨师心意。
“哥愿意吃的话,以后我给你再做。”难得听到我喜爱什么,单志霖便大口许下承诺。
单志霖倒没觉得哪里不妥,说完后笑了笑,又去低头恰饭。我敏感地听出话里的弦外之音,立刻做贼心虚地望向安若泰山的须望海。
须望海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她握住筷子的手抵在嘴边,视线在我和单志霖身上来回巡视,最后半眯着与我对视。那时我早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唵米,耳根子红一片,也瞧不见她如何看我,以及猜不透她心中到底如何作想。
像这盘压底的小青菜一般,这顿饭吃到最后都是沉默无味的。不过我要庆幸善于观察细节的单志霖没有在今天展现他优异的才能,或许是与我姐畅聊得不亦乐乎,他早就有点儿口不择言,昂然自得的模样已经满不在乎了。
饭后,理应由我这个在做菜方面没有打杂工的人去收拾满桌的狼藉。就在我刚把盘子堆到厨房里时,转身就看见单志霖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身后,替我把其它的杂物一并拿来。我眼疾手快地接过,目光从他的宽厚的肩膀上越过,毫无阻碍地望向那个正在沙发上坐着,肆无忌惮地朝我们观察的女人。我想暗骂一句。
我没有直接拒绝单志霖的好意,而是委婉地告诉他:“你过去吧,这里我来就可以。”
“这么多呢,”他和须望海在今天中午都小酌几杯,显然,他不如我姐能喝酒,虽然目色澄清,但现在脸色微微通红,“我帮你。”
“不用,”我心底又开始泛起焦躁,态度明显不如之前,“你回去就好,我自己来。”
见我有些强势,单志霖放弃继续帮我的念头,转身回去跟坐在沙发上的须望海闲聊。
须望海是在午后不久离开的,临走前特意再次嘱托我必须每晚跟她汇报的事情,我有昨晚的记忆,又加上今天心中隐约的矛盾,是断然再也不敢忘记这件事情,必定铭记于心。
她拍我肩膀的手适当地捏揉两下,我抬眸与她对望,她笑意盈盈,看不出其他情绪,但闪着亮光的眼中分明填满了话。她就是不说。
须望海走后,家里又恢复平静。和之前一样,每日几乎重复着大差不差的过程,我的生活除去在家撸猫就是接稿、完稿,而单志霖还是会去晨跑,偶尔会拉上我一起围着熟悉的八大关四处转转,或是外出找定居青岛的同学,再者就是接到父母的命令,回济南看看。
现在,秋意渐临,青岛已经随着大部队共同迈入九月份。今年的准青农研究生马上就要入学报道,在此之前单志霖要回济南整理行装,车票就定在今下午。住在这里将近一个月时间的他站在全身镜前整理着衣裳,双手抬起拂过黑发,落下掸过腿脚,然后板正转身。
我就坐在他的身后,观望着他从头到尾的一举一动,现在他忙完了,我便问:“什么时候从济南再回来,是直接就去学校报道吗?”
“嗯,”他难为情地点点头,“我想着在济南住两天,陪陪我妈,然后回青岛的话就直接去学校报道算了,不再来这边叨扰你了。”
我仔细琢磨他这句话,竟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那么报道那天,需要我和你一起吗?”
他大方一笑,摆摆手:“我又不是没住过校,何况一个大小伙子,这不让人笑话吗。”
我点点头,想着都是成年人,要面子。
我学着长辈的语气,叮嘱他千万不要忘记捎回家的东西,他不厌其烦地听我的话,耐下心去再次检查一遍背包,确定无差错后就坐在我身旁。我以为他要对我说什么,因为他的面容附着着一层纠结,就像我要对别人讲难以启齿的话一样面露赧然之色,我感同身受。
单志霖确实是有话要对我说的,在经过内心多次挣扎与我目光的疑问下,他终于舍得吞吞吐吐道:“哥,临走前我能亲一下你吗?”
内心的笑意顿时消散,我平下心,深沉地凝向单志霖单纯的双眼。通过他面容的冷静与眼内的执着,我能判断出他的真心实意,可我久久未答复他的这份真心,就只是看着他。
廖国歆之前说过,我的眼睛很漂亮,尤其是左眼像一块纯天然的琥珀。我的两只眼睛不是一个瞳色,一深一浅,这还是他发现的。
而现在,单志霖似乎也从另一方面赞美了我的双目,他被我盯得移开双眼,羞意越发浮现在那张既阳光又干净的脸上,像天边碎开的红霞,然后忽地蔓延开,继而晕染到耳尖。
他低头:“哥,你的眼睛好像会说话。”
这时,我不再去看他,而是同他一起,一个看地,一个望天。我的目光延伸到窗外金灿灿的光景,看那天似海一样的蓝,是个好天。
廖国歆亲吻我的脸颊时,也是这样的天。
不自觉地勾起嘴角,我转头,看见单志霖已经抬起头来。我问他:“算是离别吻吗?”
可能我的这句话有点儿歧义,单志霖没有立刻做出回应,紧盯着我寻思一会儿,才恰当地折中给出作答:“但开学后还会再见的。”
他说我可是承诺过他,以后常来吃饭的。
就算是忽略我们现有的关系,这句话单拎出来也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我忍俊不禁,笑他诡计多端,同时又不禁暗叹自己现在即便算不上是个小人,但也没见得是多么真诚的好人。我站起来,冉冉走到他的面前,我们身高相仿,谁也不需要低头或者仰视,我就继续盯着他的眼,不管他会再做出何种举动,开口就问一句:“你亲哪里呢?”
多么大度,我把选择权交给单志霖。
他没有移动视线,就只目视我的眼,然后缓缓上升,最后停止:“额头,可以吗?”
这一刻,精神上的陨石悄然落地,随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又并非是真的没有影子,我的面孔有着明显的舒缓,连笑意都愈发深邃。
我背起手,面上展露微笑,等待着对面的行动——既是亲吻额头,那总不能我主动吧。
单志霖一看就是清纯大小伙,在吻前特意做出说明,说他对此一窍不通。我觉得他纯属多此一举,亲额头就像母亲吻婴儿,是人类应有的本能罢了,又非接吻,跟盖章一样,没有技巧的事情哪里用得着啰哩啰嗦。但我没有将心中冒泡泡的嘀咕说出,只是耐心等待着。随后,我感到额头有片刻的微热,很轻,比风雨抚摸过的力度还轻,但又要比羽毛厚重,干燥的唇不湿润不粘腻,离开得可谓是无影无踪。
单志霖害羞低头,乱手乱脚地整理衣服。
我也不比之前淡定,所以在单志霖提出离开的要求时,我没再多说,一味地目送着他。
回到卧室,我有些烦躁不安,这一吻让我彻底地记起廖国歆当时的主动。那日的天,那日的街,那日的饭菜和那日的笑脸,都齐齐化作温和的泉水,从头到脚浇灌着我。泡在水中的感觉一点儿都不好受,但我还没有窒息,可母亲的话又冰凉地涌向我的脸,我在夏末感受到隆冬的冰寒。我太爱廖国歆了,爱一个人就决不能让他受到伤害。我太懦弱了。
瞬间我就老了几十岁,我步履蹒跚地走向那间常年紧锁的卧室门前,而后又伸手触碰冰凉的房门。我觉得有必要再画一幅画,然后拿着它,挑选一个好地方,将它高高挂起来。
不过在次之前,我得先见一面陆世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