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人类最大的恐惧来源。
害怕未知、崇拜神灵、找到火源和光,无外乎都是抵御死亡恐惧的具象化表现。生命自诞生初始就将这份恐惧写入了基因,无论是呱呱坠地的孩子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动物,无论他们在何时何地预感到死亡的来临,求生都是每个生命首当其冲的本能。
诚然,人和动物有很多区别,包括对工具的使用、大脑的开发程度以及直立行走。而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可能是很多人不会想到的一点:动物不会自杀,但人会。
拥有着最厉害的大脑和最灵巧的四肢,造物主给智人这类种属赋予了独一无二的创造力和行动力,但与此同时,他们也让人类体验了最复杂的情感问题和前所未有的政治关系。
这个种属能造船登月,却又出乎意料地脆弱。
我无法斩钉截铁地认定,到底是身体上的折磨更具有毁灭性,还是精神上的无望更能使人放弃生的本能,更何况这两者常常相伴而生、不分彼此。我唯一能窥见的,只有那个高高悬挂月亮的夜晚,师父和岑先生一起,郑重其事地关上了大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太平湖。
那会儿没有路灯,晚上视线不佳,几乎不会有人选择在这个时间出门。尤其是师父和岑先生选了一条更为偏远的小路,一路上安静得只能听到蝉鸣和蛐蛐声,连一个人影都没碰见。
走在那条并不平坦的路上,应该是那十年里师父最开心的时刻。
他不自觉加快了步子,甚至可以算得上是雀跃,好像幽深的湖面并不是他给自己安排的人生终点,而是一个脱胎换骨的美好开始。这一刻,他终于可以肆意地拉着岑先生的手,不再害怕展示自己汹涌的爱意。
他不断提起各式各样的故事、传说或是神话,他说爱情本来就常有死亡伴生,如同梁祝化蝶,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结局;他说两个一起死的人也不一定会同时去到阴间,他们一定要握紧彼此的手,绝对不能再让别人把他们分开;他说下辈子,世界肯定会变得大不相同,不会有人再用异样的目光对待他们,也不会再有这样的疯狂……
快走到湖畔的时候,他从藏青色的衣服内衬里摸出一根细细的红绳。
“我听人说,死之前把红绳缠在手指上,投胎转世之后,手上就有了标记。同一根绳子缠着的两个人,下辈子就能靠着这个标记找到彼此,”他伸手到岑先生面前,轻轻地把红绳绕到他无名指上,“景春,下辈子我来追求你,好不好。”
回答当然是肯定的,正如岑先生无法拒绝师父赴死的请求,他也无法在那一刻向自己眼带泪光的爱人说不。他完美得如同小说中的人物,不偏不倚地在宠爱中长大,全然真挚地爱上了师父,而后经历乱世、浩劫,依然愿意一心一意地陪伴他左右,哪怕是陪他一起走向死亡。
那根细细的红绳并不坚韧,轻轻一用力就能让它断成两截,但它依旧完好地陪着他们走过最后一段路,见证他们踩上草丛,站到湖边,而后用力地拥抱、接吻。
他们静静地注视着彼此的眼睛。
“景春,下辈子见。”
“好。”
扑通一声,湖面溅起水花,漾出一圈又一圈波纹。
八月夜的湖水并不冰冷,人坠入水中的那一刻,白日里被骄阳灼烧得尚还有余温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温柔地包裹住人的每一寸皮肤,那感觉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拖着人沉沉下坠。
师父在失去意识以前,觉得那将会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夜晚。
可直到他再次在医院醒来,看见天花板上惨白的灯泡,他才意识到,命运和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也是那一天后,他此生再也没有见到岑先生。
管床的医生并不清楚是谁送师父来的,他脾气不坏,只是莫名有些怯懦,反复地对师父念叨,救了一个像他这样的反动分子,报告都不知道要打多少。过了两三天,师父病情稳定下来,两三个比杜向阳年纪大一点的人来到他病床前,告知他所犯下的罪行和即将接受的惩罚。
戴着眼镜的人一脸严肃地给师父的行为进行了宣判,他是用自杀进行消极抵抗,是背叛革命、不肯接受正确教育的表现。外加他曾经给资本主义唱过戏,不排除他是心里有鬼、畏罪自杀!为了避免再一次出现此种情况,所以经组织决定,判他服刑二十年,在里面好好接受正确教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在被丢到谷底之前,没有人会知道原来此前经历的种种都不足为惧。
监狱里呆着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人,进去的原因也都千奇百怪,有的人因为看不惯领导,说了两句真话被整了进去,有的人因为和洋人打过交道被关了进去,甚至还有人因为说了一个故事而锒铛入狱。
二十人一间的牢房从来没有空过一个铺位,有几个月,里面甚至一度紧张到床位不足。吃的无外乎是能看到米粒儿的稀饭和干巴巴的馒头榨菜,逢年过节拨出几点儿肉腥,所有的‘叛乱分子’、‘反动敌人’和‘危险派别’,就跟饿极了的狗一样,瞪着通红的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盆饭菜。
看守最重要的只有两个任务,一是防止犯人自杀,二是提防犯人越狱。
师父的腿就是在监狱里,因为频频自杀,被看守打断的。
尽管他不曾说过自杀的原因,但可想而知,在一个陌生的、只剩他自己的世界里,活下去反而才是种挑战。在他不明所以活下来的日子里,在他一次又一次的自杀里,他是否觉得是他背叛了他们的约定,是否会想,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神明对他的谴责。
既然在监狱里死不掉,那总有出去的一天吧。
断了腿之后,师父的表现反而变得好了起来,他积极地争取减刑,从不叫苦叫累,无比耐心地完成了看守交待的每一件事……到了第七年,看守告诉他,像他这样进来的人,只要能开出一张释放证明,他们就能放他出去。
能早点去另一个世界见自己的爱人,当然是师父求之不得的事情。他拖提前出去的狱友帮他想办法,舍去颜面、好话说尽,却还是又等了一年,才终于得到了这个释放的机会。而又一次,在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和这个世界挥手告别的时候,岑兰出现在了监狱门口。
原来那张提前释放证明,是岑兰找来的。
我相信在见到岑兰的那一秒,哪怕她已经半百了头发,脸上叠着倦怠的皱纹,师父的心中也不可能没有恨意。但最终,对岑先生的关心还是占了上风,无论是如同自己一样在狱中苟活还是先一步离开人世,师父都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可岑兰连半个明确的信息都没有透露,她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师父轮椅的把手,把他往曾经的家里带。一路上师父都在不断猜测,他变着法子地问她,岑先生是不是也没死,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坐了很久的监狱,这一次她拿来的释放证明,是不是就是岑先生授意的?而这些问题就和最开始的一样,都如同丢入水井的重石,毫无回应。
师父便往不好的地方猜,他问岑先生是不是死了,是死在七年前的湖里,还是别的地方。这一次,岑兰终于有了反应,她把眼前的碎发掖到耳后,轻声说:“桂飞白,景春说,希望你好好活着。”
回到曾经的住所后,她确实也如同说的那样,履行着岑先生的交待,不让师父有任何可以自杀的机会。家中的每一样利器都被她收了起来,再用一把厚重的大锁锁进厨房。她睡眠极浅,老房子不隔音,晚上只要听见丁点儿动静,她就要去敲师父的房门,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只是无论师父怎么问,甚至拿出自杀作为要挟,岑兰也没有改变过这样语焉不详的风格。在他们一起生活的十年里,她总是间隔性地冒出一些‘岑先生对她的嘱咐’,既不说何时,也不说何地。她嘴里岑先生的每一句叮嘱,都像极了吊在驴面前的鲜美胡萝卜,虚幻地画出一个距离不远的心满意足,勾着师父一口气,一日一日地活下去、等下去。
与之相对的,这也是她活得无比小心的十年。
十年间,她字斟句酌,避免提到岑先生的生死,甚至言语之中,还要用‘见面’之类的词来保护模糊的希望。可在这十年中,她从未离开过师父的身边,哪怕一天。而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如果岑先生当真还活着,无论他身在何处,岑兰都应该要抽时间去见他才对,如何能做到这样的寸步不离。
师父当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在他和岑兰共同生活的第四个年头,时间迈入了万象更新的八十年代,一下子所有人都变得快乐和肆意起来,那些曾经被红色风暴席卷的日子,不过才结束几年,就已经变得跟旧时候的枪炮、硝烟一样,遥不可及。
人会本能地遗忘痛苦,只有这样,生活才能在欢天喜地的氛围中得以继续。重复的日常琐碎如同涓涓细流,一点点抹去石头上锋利的恨意。
那年国庆,在门外拥挤的欢笑声中,师父问岑兰,莫筝呢。
不仅仅是莫筝,还有莫文武,这些在岑兰生命中有着非同寻常意义的人,能让她坚持在红色风暴中不愿逃离的人,在师父出狱后,他一次都没见到过他们。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岑兰正在择菜,她手上的动作一点儿没停,依旧熟练地把坏了的部分从绿色的叶子上掐掉。
“莫文武怕我有问题,就和我离婚了,”她说,“莫筝跟他。”
她没有说的是,莫筝当时并不想跟着莫文武,少女一次又一次祈求母亲把自己带走,但都于事无补。他们都清楚实情,岑兰害怕莫筝,正如莫文武害怕岑兰。
听到这个答案之后,那残留在师父心内最后一点恨意,至此也终于消失殆尽。他主动帮她理好了地上的垃圾,第一次认真地看向了这个同样垂垂老矣的女人。
他说:“岑兰,你放心吧,我以后再也不寻短见了。”
师父那时认定岑先生已死。
他笃定岑先生和他自己拥有着相似的情节,只不过可能是在医院,也可能是在监狱,他提前一步出了意外,离开了这个世界。而在活着的最后时刻,他叮嘱过岑兰,希望她能够替他监督自己活下去。所以这么多年之后,岑兰才会找到他,照顾他,不断地编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谎话,让他继续活下去。
她是在完成她弟弟的遗愿。
可谁能想到呢,这个世界上自认和岑先生最亲密的人,最了解他的人,最爱他、亦是他最爱的人,他猜错了。
八七年,岑兰因脑出血去世,她死后,师父从她贴身的衣物里找到了一封信。
信上有一串国际号码和一行英文地址,唯一可以辨认的中文字只有两个,是师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两个字:景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