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洇倩的话无异于是一道晴天霹雳,让我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内心当然有着极大的庆幸。他没有忘记那个纵身一跃、消失在水底的身影,他还一如既往地践行着当年在她墓前所说的承诺。浮沉的染缸并不能抹去他本来的颜色,当年那个和我说要追求正义、要坚持梦想、要成为自己的人,一直都默默地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不过除了庆幸,我心中总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暗低语。
我明白以我们现在的关系,他并没有义务向我说明他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尤其是“为何晓兰正名”这件事,可能不仅仅是周洇倩,背后还有很多受害者,为了保护她们,他也应该守口如瓶,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可对于我那些剖心独白、顾影自怜来说,往往并不需要这么一个确切的答案。昨天的化妆室里,他到底是如何听我的声泪俱下,又如何看我的声嘶力竭呢。他迟迟不肯给我答案的沉默里,会不会觉得我的质问荒谬又可笑,觉得我根本没有立场对他指指点点。
大概是我情绪波动到实在有些挂脸,周洇倩又说:“蒋青,你知不知道你有一个非常不好的习惯。”
“啊?”
她指着我鼻子说:“脑子里都能想一出大戏了,嘴上还愣是能憋着一句话不说。不去写独角戏都可惜了。”冯羽对我这一点也深恶痛绝,可多年来的习惯,几乎都已经成为我性格中的一部分,实在是难以纠正。
“我说这些事,其实主要也是为了冯羽,”她半垂着眼回忆,“杜兴咏对我做的,站在我个人角度来说,肯定是一辈子都不愿意再去回忆了。冯羽能说服我,确实花了不少时间和气力。”
“我佩服他的坚持和毅力,所以答应他之后,我又问他,和何晓兰到底是什么关系。虽然他最开始的时候就和我说过,他是何晓兰的同事,但我一直不觉得这种关系,能够不计成本地为她付出这么多,”她说,“第二次问,他终于说实话了。”
“他说,他的爱人在他被金钱和权力冲昏头脑的时候提醒过他很多次,要坚持走正确的道路,哪怕并不是容易的那一条,但他没有听。他的爱人因此和他分道扬镳,形同陌路,而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他选错了。”
“所以他想,如果他能坚持完成当年的承诺,有没有可能,老天会再奖励他一个重新挽回爱人的机会。”
纵然我也和所有愤愤不平的人一样,总有那么几个瞬间,会不怀好意地臆想过冯羽分手后的生活。他是不是也会想起我,正如我想起他一样。而是否,他又会碰上棘手的事情,身边却没人陪着他,再一起同甘共苦。
但从始至终,哪怕是不切实际的幻想里,我都没有敢想到这一步。
分手这件事情不仅割掉了我至关重要的一部分,也带走了我生命中很多看起来欣欣向荣的东西。年少时对未来的憧憬,感受快乐的能力和源源不断的激情,它们也随着冯羽地离去,同样和我渐行渐远。
他告诉周洇倩,他选错了,所以他也会和我有着相似的感受吗。
周洇倩走了之后,我尚还久久回不过神。
这状态一直持续了很久,甚至冯羽本人走到了我面前,带我往回家的路上,我看着他的每一秒,都觉得不真实。
这种不真实一直蔓延到正式出演的第一场。
一周多的时间里,我和冯羽照旧和以前一样,工作在一起,生活在一起。但我们没有争吵,也不曾触碰对方的底线,事情兜兜转转,好像又再一次回到了我们重新见面的时候,无形的束缚捆绑住我们的手脚,让我们进退两难。
好在首场开演的压力弱化了我们之间的暗流。晚上七点十分,后台候场,明明我演了快十年的戏,此刻却像个刚刚毕业的学生一样,按捺不住紧张,反复透过大幕侧台的间隙往外看。看着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三五成群地进了剧场,看着高宁在底下引导人入座,看到岑倾月推着师父从侧门进来。
我的紧张瞬间达到了顶峰,无形的绳索拽着我的头发往上提,天灵盖突突直跳。一转身,冯羽就站在我身后打电话。他嘴里描绘着如何从剧场绕到后台的路线,挂电话之前又笑了一下,嘱咐那边的人快点,马上就要开演了。
“师父要来吗?”我问。
他点点头,“倾月姐说他想来看看。”
绑着我的绳索往上扯了一下,我下意识张开嘴吸了一口气。
冯羽伸手过来揉我的虎口,刹那间好像回到了大学,上台前紧张到差点撅过去的那几次,如出一辙地,冯羽也是这样沉默无声地陪着我。
我忍不住跟小时候一样,问他,“待会儿我要是晾台上了怎么办。”
“没事儿,有我呢。”他的回答也和以前一样,不需要干巴巴的安慰,或者来几句放轻松不要紧张的场面话。他一如既往地把我的责任分去一半,给我承诺着,只要有他在场,我就永远不会晾在台上。
与此同时,岑倾月也刚好推着师父到了后台。
他精神看起来格外好,茶色的眼里全是细碎的光点。我和冯羽刚叫了一声师父,他就一手一个拉着我们,止不住地笑了起来。他用只剩下皮肤包裹着的手轻轻地拍着我们的手背,说:“放胆去做。”
他声音很柔、很慢,我们能显著地感受到,疾病正在一点点蚕食他的生命,简简单单几个字说完,他竟然有点儿喘。可莫名的,就在这几个根本不能算作清晰的吐字里,我却偏偏感受到了一股顽强的生命力,它从师父因为打针而青紫的手上涌了出来,温暖地包裹住我,不由分说地稀释掉了我成倍地压力。
幕布拉开的那一刻,我心里隐隐有种预感,属于我们的时代好像快来了。
那群正义化身的年轻人好不容易抓到了师父和岑先生的把柄,自然不会罢休。他们慷慨激昂,群情激愤,为找到又一对儿反动分子而骄傲自豪。
师父和岑先生当天就被拷上手铐,带上了高高的帽子,和所有被判定为反动者的人站在一起,被批评、鞭打、游街。他们每天都要反省自己的错误,并且时刻牢记正确守则,领头人喜欢拿着小册子随机抽查,单反答不上来的人,就是新一轮的惩罚。
年轻人总是有很多新点子,在折磨人上也是。师父和岑先生在那段时间里被迫吃过很多东西,粉笔灰、鞋油、皮鞋熬出来的水以及火柴头……
游街反倒成了最轻松的一件事情,和其他被判定为反动的人一起,师父和岑先生只需要麻木地低下头、跟着队伍承认错误就可以。在这里,不深究前因后果,也不必有道理逻辑,人们不会问他们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所有人心知肚明,在被挂上纸壳子之后,这些人就不再是人,他们只是无数个例子、标志,流动着向世人展示红色风暴的权威和不可战胜。
不幸的是,有人从走走停停的队伍中认出了师父。尽管他已经快小十年没有再站上戏台,当年的观众却依旧不曾忘记他,他们诚实地说出了他的身份,甚至连他当年演过的剧目都一一列了出来。
很难笼统地说,过了这么久都还对师父有着深刻印象的人,是带着全然的恨,一直蛰伏着,等待一个将他置之于死地的机会。大部分事情,哪怕是那些足以改变人一生的节点,实际上和普通人在路边捡到了十块钱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不过都是偶然地看了一眼,然后决定做出某一个动作。
对那个说出师父身份人的来说,可能也是这样。
但无论如何,这确实可以算作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师父曾经的身份被揭穿之后,那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折磨他的机会。他们说京剧是下九流,是糟粕,是资本阶级才会喜欢的东西,他们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看过戏,却又明白唱旦角的人意味着什么。他们让他穿上戏服学女人讲话,讲得不好或是不像了,又把他衣服脱光,让他在大太阳底下站上一天;他们不让他站着上厕所,他们哄笑着逼他蹲下,说既然要学女人,什么都该和女人一样……
纵然人的韧性总是超乎想象,却也总有绷到不能再绷的极限。
在师父曾经的身份没有被发现之前,师父和岑先生已经熬了很久,他们一直勉力坚持着。每次被批斗晚上回到家之后,看着彼此的脸,从无声的拥抱中汲取继续苟活于世的力量,从温暖的触碰中勾勒未来的美好愿景,做一场‘一切都会过去’的美梦。
可惜梦总会醒的。
八月底的某一天,师父回家之后在水盆边坐了很久。
他动作迟缓地,一点点洗去脸上的、身上的油菜,直洗到月亮悄然攀至顶空,也还没有洗完。他眼皮上还有黄蓝的油彩斑点,在白色的月光下,看起来像一头白化的鹿,不被种族欢迎接受,只能孤身走进森林。
岑先生给他拿了一面镜子,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把镜子放到了一旁。
他拉住岑先生的手,没有流泪、没有怒吼、没有谩骂命运,他茶色的眼睛里只洋溢着快乐和期待。
“景春,我们去太平湖吧,”他说,“我们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