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监控是件很需要耐心的事,冯羽和高宁两个一人守着一块显示屏,按高宁的回忆,一个一个场景看过去。因为要找杜兴咏签字的,高宁当天进进出出杜兴咏办公室次数不少,正好和他办公室隔得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摄像头,两人分配了一下,这个摄像头的内容就由冯羽来看。
高宁是在执行导演解散之后才碰上的冯羽,时间跨度差不多从,他有记忆签好合同的早上十点多一直到下午四点。冯羽开了二倍速,外加手动跳过没用的内容,等看到下午三点多的时候,高宁最后一个出现在这个摄像头里的画面,依旧是中午十二点十八,合同还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没有不翼而飞。
剩下半个多小时,冯羽也就懒得跳了,抱着手,边和我打电话边看。只不过我们话说到一半,他就带着疑惑,莫名地嗯了一声,接着便三两句挂断了电话。我当晚看到他,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内容。
何晓兰和杜兴咏一前一后地走着,突然,走在前面的杜兴咏停了下来,转过身,抬手摸了一下何晓兰的脸。何晓兰往边上让了半步,拉开了和杜兴咏之间的距离,隐忍地摇了摇头。杜兴咏沉下脸,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没有刻意压低的声音被监控统统记录了下来,他说:“何晓兰,我这是在教你怎么演戏,你不要不懂得珍惜机会。”
他再次伸手,顺着何晓兰纤细的腰肢一直到她胸口,他说:“你要好好感受,这个戏的最重要的地方,就是在于女人要如何解放自己关于性的天性,拿回对性的支配权。”
他揉捏她的胸部,说:“性,是女人独立的第一步,你明白吗?”
而后在他反复地‘教导’下,何晓兰沉默着,跟他一起走进了那间挂着金色门牌的办公室。
可即便是没有受过专业教育的人都应该知道的是,杜兴咏说的话是在放屁。剧中的角色无论有着何种遭遇,都不应该具象化到演员身上,所谓的体验派,也绝对不是指要把人物经历的过程在现实中复刻一段才算完整,最典型的例子,演杀人犯的人,难道真的需要杀人吗。
况且冯羽清楚本子的结构,也反复和杜兴咏确认过,在剧里,确实有几场戏都对性有暗示,也着实是女主性格的转折点,不过要是硬把这几场中的性单拎出来,作为女性独立的代表,实在理解得过于片面。这些举动背后的原因,杜兴咏在冯羽面前说的,和他理解的一样,所有这些行为,性、醉酒、殴打……无一例外,都是复杂人性对自身成长和世界遭遇的回应。
没有把某一个既定行为套到女人头上才能成立的霸王逻辑,女人也不是只有用性自由才能证明她的独立和觉醒。杜兴咏这句话,不是为戏服务的,他只是为他自己。
难怪何晓兰的状态越来越差,难怪每一次她面对杜兴咏都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难怪执行导演在杜兴咏面前,每每说到何晓兰都有些阴阳怪气……原来真正的答案在这里。
冯羽叫来高宁,让他保存下这段视频,自己则先一步离开了监控室。
他觉得有必要先和何晓兰谈一谈。
我再次接到他电话的时候,他人在医院,何晓兰和他聊天的过程中昏了过去,医生说,她是抑郁引发的进食障碍,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进医院了。
冯羽不是会袖手旁观的人,尤其在已经知道了部分真相的情况下,面对自己的搭档,他只会感叹自己帮她的时间还是太晚。再到后来,我也认识了何晓兰。她比冯羽早几年出生,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按她家的经济状况,她本来也应该和几个姐姐一样,读完高中就嫁人。不过同人不同命,初中时因为长相出众,她偶然被星探发现,参演了几部电视剧,赚了一些钱,也替自己搏到了一个机会。中考完后,她没和姐姐们一样读普通高中,选了一个表演的专科学校,学了三年,破天荒考上了戏剧学院。
而这中间,她陆陆续续一直在接戏,也是靠着这样的收入,才能说服父母继续留在这个行业。到和冯羽搭档演这部戏的时候,她弟弟准备结婚,正等着她拿钱买婚房。
用她的话说,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剧团,她需要钱。
冯羽和我给她出了很多主意,包括如何找借口拒绝掉杜兴咏的私人指导,如何拿着监控去和他谈判,毕竟他结婚多年,对外永远是一副好丈夫好爸爸的形象,这种情况下,他是绝对不会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继续强迫她。
前前后后,我们那一周几乎都陪在她身边,冯羽甚至在每一次排练结束前,就先一步叫走了何晓兰,同剧的演员不明所以,还以为他是准备追求她。而那个时候,我们都觉得,再长一点时间,避开和杜兴咏单独相处,何晓兰一定能够重新振作起来,找到另外的办法。
也不知道我们哪儿来的自信。
那一周的周五,月底,也是冯羽工作室发工资的第二天,何晓兰没来排练,打电话也始终没人接。同一天下午,有警察找杜兴咏做笔录,我和冯羽才知道,何晓兰在凌晨跳河自杀了。
何晓兰父母来工作室收拾她遗物的时候,冯羽把视频交给了他们。
我们无法断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把何晓兰逼上了绝路。只是无论如何,冯羽和我都无法忍受,这个勤勤恳恳一直努力想把生活变得更好的女孩,在死后,亲生父母竟然会相信杜兴咏的话,一边收拾她的东西,一边骂骂咧咧地咒骂,自己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主动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这样一个道德败坏的东西。
这可能是我们做得最错的一件事。
拿到视频之后,这对夫妻找上了媒体,他们大肆渲染杜兴咏是如何一步步逼迫、害死了他们的女儿,并提出了一笔惊人的赔偿金额。也是在那个采访视频里,我和冯羽才看到,警察找杜兴咏做笔录的原因是,何晓兰跳河之前给他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电话长达二十分钟,而后面两个电话,杜兴咏都没接。
时至今日,我们都不得而知,他到底和何晓兰说了什么,才让她心灰意冷,选择了最坏的结局。
何晓兰父母并没有把视频公开,他们只是在各种各样的采访中反复提到这样一个视频,并多次描述视频中发生了什么。当然,他们也提到了冯羽,媒体很快闻风而来,死者最后一部戏的搭档,确实是一个值得采访的身份。
我们尚还年轻,都觉得胜利一定会站在正义的一方,没有任何一个人具备避开危机的警觉。反过来,面对媒体,冯羽甚至毫无保留,把何晓兰告诉过他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杜兴咏是如何利用戏来迷惑她、如何利用权力来逼迫她、又是如何让她一步步陷入自我怀疑,无力自救的深渊。
而事实上,在采访冯羽的同时,媒体也找到了杜兴咏。他给出了大部分男人都会觉得合理的答案,一个面容姣好身材曼妙的女人,为名利找上了他,渴望从他这位名声在外的大导身上得到些好处。而至于他到底有没有犯了一点‘男人都会犯的错’,他如何对待何晓兰,观众并不关心。他们先入为主,用自己短浅的目光给这件事情定了基调。尤其是在何晓兰父母并没有拿出视频的情况下,卷起的声浪全都是:
“何晓兰的父母和他们女儿一样,都是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人。”
“勾引人的东西还好意思出来反咬一口,吃相也太难看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挣最后一把死人钱咯。”
……
当然,事情的发展证明,他们这话其实也没错。
不知从何时开始,网上对于何晓兰父母的关注渐渐减弱,矛头指向了冯羽。他和何晓兰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怎么会有那样的视频,又是出于何种目的把视频交给了何晓兰的父母。
超出常人理解范畴的关怀,要么是别有用心,要么是目的不纯。
对于冯羽来说,从他站出来接受采访的时候,他就已经很少再去剧团了。何晓兰的死亡撕开了一切尚好的遮羞布,他没有办法再和以前一样,明明知道真相却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可他没想到,铺天盖地的浪潮涌来之后,他甚至连基本生活都出了问题,和这件事毫不相关的陌生人不知怎么找到了他电话,一个电话接着一个;出门一趟总会被人认出来,追着他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段时间,他用着我的电话,每天吃着外卖,一遍遍请求何晓兰父母,让他们把视频放出来。
我们最开始的想法很简单,视频这种东西,涉及到何晓兰的名誉,不应该由我们来决定,因此我们给得很痛快,甚至连备份都没有留下。以至于网络上的人找上冯羽的时候,我们没有任何有利的证据。后来他找了高宁,请他帮忙再查一下监控,可那段视频早就已经不翼而飞,就连他自己,也都为明哲保身,没过两天便离开了杜兴咏工作室。
除了何晓兰父母手里的视频,没有其他证据再能证明,冯羽说的是真的。
可每一次何晓兰爸爸接起的电话里,他一听到视频两个字,就会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挂断电话。而在杜兴咏正式对冯羽提出了侵犯名誉权的控告的那一天,他们的手机就变成了空号。
收到法院传票的同时,冯羽也收到了一则陌生的短信,「我和她爸回了」。
六个字,言简意赅地将这段故事定上了死局。
而后我和冯羽站上法庭,我们败诉、赔偿,我们的人生中,多出了一道无法修补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