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兴咏、陶陆、郭齐川,三人是圈内目前公认的最富有影响力的导演,在千禧年之前就各有大作问世。三个人风格不甚相同,陶陆和郭齐川青睐实验戏剧,杜兴咏则更喜欢传统戏剧。但无论什么风格、何种派别,对于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来说,只要能被这三个导演中的一个选中,就意味着一只手摸到了戏剧界至高无上的金色大门,能够成为开启人生新阶段最强有力的保障,是天大的运气。
我和冯羽当时都是这么认为的。
签完合同的那天晚上,我们特意请周围的好朋友吃了个饭。冯羽喝了不少酒,很兴奋,却不见醉意。朋友们开玩笑,说以后万一得了奖,也给他们看看那奖杯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说等他成为戏剧界一哥之后,可千万不要忘了哥几个;说以后要是有合适的角色,也给他们多多推荐……
在那个包厢里,饭桌俨然变成了领奖台,他们一句又一句的夸赞是不断按动快门的相机,一杯又一杯举起的祝酒是铺着红毯的阶梯,冯羽犹如斩获大奖的候选者,在五光十色中,一步步登上顶峰。
而后续的大半年时间里,我们的生活着实也像那天晚上的包厢一样,好得几乎有些梦幻色彩。
杜兴咏工作室财大气粗,给出的薪资待遇都是圈内一线水平,同一级毕业的我和冯羽,他收入大约是我的三倍。他工作室旗下负责的剧目很多,虽然他个人更偏爱传统戏剧,但旗下也有几个分支在做实验戏剧。团里演员的自由度很高,只要本子的执行导演觉得合适,他们不仅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剧本,还不用担心因为名气大小、论资排辈等问题,无法竞争自己心仪的角色。
毕竟大部分时候,和我们差不多规模的小剧团,导演需要考虑的不仅仅光是角色的适配程度,也需要考虑演员自身所带来的商业效应,很难有人能刨除这些外在因素,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只看演技,其余什么都不在乎。
那件事发生之前,冯羽刚刚争取到了一个他心仪了很久的角色。那是杜兴咏的代表作之一,名气不小,前前后后参演的人里还出了一个视后和一个影帝。冯羽高中就看过影帝主演的版本,对这出戏一直念念不忘,没想到运气这么好,进剧团不到一年,杜兴咏就准备重启这部戏。
填意向的时候,冯羽根本没想过要去竞争男主角。我们都不觉得自己是出类拔萃的天才,做法也都相对保守,与其和团里其他小有名气的前辈竞争男主,不如好好地选择一个戏份不这么吃重的角色,边演边学习,收获更大。
巧就巧在,试戏的时候,冯羽刚好是那个角色试戏的最后一个人,在他后面的都是准备着试女主的演员。就在他收拾东西要退出去的时候,角色导演叫住了他,让他站原地当个漂亮的花瓶,给后面的女演员搭一搭。
没想到这一搭,竟然给他搭出了个男主角来。他无意间配合女孩们演出来的戏码,不知怎么就让执行导演印象深刻。所有人试完戏之后,冯羽收到了消息,让他第二天好好准备一下男主的戏份。
就这么阴差阳错,我们从未想过、甚至觉得高不可攀的角色,犹如天上掉下的馅饼,扎扎实实地把我们砸了个晕头转向。
只不过事后回想起来,才惊觉老话说得没错,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俘,福祸总是相互伴生,当你觉得运气好到不敢相信的时候,确实也该多多注意一些足够改变你人生的重大变革。如果不是因为机缘巧合出演了那部戏的男主,冯羽也不会卷入到那件事之中。
重新打造经典剧目的新版本不是小事,除了执行导演之外,杜兴咏也会每天都去,把握一下进度、方向,也给各个演员或多或少的指导。
冯羽是新人,从来没和他合作过,也不知道他脾性。本以为大导演脾气都差,也做好了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准备,谁成想杜兴咏却出乎我们意料的温和。他讲话声音不高,我几次悄悄去看冯羽的时候,都正好撞上他给冯羽讲戏。我从门口溜到排练室角落,只听到断断续续几个词飘过来,和赵军音量大到足以掀翻屋顶的怒气可以说是天差地别。讲完之后,他还会像家里的长辈一样,拍拍冯羽的肩膀,送上一些鼓励的话语。
冯羽那段时间跟打了鸡血一样,走在路上在默词,回到家甚至还要拉着我和他一起对。他说这是杜导对他的期望,也是对我们这个年纪新人的期盼,他不能让他失望。
后来回忆起这些话语,只觉得讽刺。谁让谁失望,可真说不好。
同剧饰演女主的演员叫何晓兰,比我和冯羽大两届,也是毕业就来了杜兴咏剧团,之前一直混在实验话剧那边,这轮重启之后,才跟大多数人一样,冲着经典的名头,可着劲儿地往主剧场挤。
她舞台经验比冯羽多两年,按道理在表演上应该更加成熟才对,可实际情况是,她被杜兴咏指导的次数比冯羽更多。而且和冯羽不一样,杜兴咏对她的指导并不是看到她就顺口说两句,他会单独留出时间来,让何晓兰去办公室找她。
原本那部戏,女主的戏份较男主就吃重,更何况我和冯羽当时傻不啦叽的以为,这无疑说明杜兴咏对她要求更严格、指导更细致、也更愿意传授她一些对于戏剧真正的见解。大多数人想得和我们都一样,觉得何晓兰这是捡了大便宜,得了杜兴咏青睐,说不定还能成他御用女主角。
只是毫无缘由的,在杜兴咏悉心指导下,何晓兰反而演得越来越不在状态了。
在台上,她总是没来由的精神恍惚,常常是冯羽说了上句,她张着一张嘴,完全忘记了下句。最初几天,不上台的时候,她喜欢和大家打成一片,一起研读剧本,想要挖出更多隐藏在本子后面的东西。可在杜兴咏频繁的指导下,她和大家呆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了,每次看到人也总是低垂着头,要是有人和她打招呼叫她名字,她都会像是被吓了一跳,脸色惨白得可怕。
执行导演脾气不好,几次三番被她拖慢了进度,就趁杜兴咏不在的时候将她痛骂了一顿。从场地租金到人工工资,几乎是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她一个人头上。冯羽和我转述的话是,虽然他也不理解为什么何晓兰会演得越来越差,但他还是觉得执行导演说得太重了。
那一天,执行导演心情不好,等杜兴咏回来之后,就和他申请了提前结束,让大家各自下去找找状态。说完这个,他又点到何晓兰身上,意味不明地冲杜兴咏强调着,请他好好下去教教何晓兰。
冯羽直觉执行导演这话不对,却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他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也和其他人一样,随着执行导演一声令下,就打算再和其他人沟通沟通,找找灵感。没成想刚聊了没多久,场务就来找他了。
我也是上次见面才知道,原来这个场务就是高宁。
冯羽无论在什么环境里,都乐意帮别人一把,因而从小到大,他人缘都不错,和谁都处得来。剧场里无论是演员还是各式各样的幕后人员,都喜欢和他多聊几句。高宁比他小两岁,中专毕业之后就来了北京,一直做场务这一行。他手脚利索,人也勤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忘性稍微大了点。本来场务需要安排的事情就多,常常是他连轴转了两三天之后,清点道具的时候总会少几件。
师父在戏班子里长大,说到小时候,除去练功、挨打,基本上也剩不了什么其他的了。对待冯羽,也一脉相承地保持了‘绝不容许小孩儿懒惰’的养育风格。综合落到冯羽身上,就具象化为了不怕脏不怕累的吃苦耐劳、敢于承担的性子,外加他天生的乐于助人,高宁最开始找不到东西,急得团团转的时候,还是他主动提出要帮他一起找。
这样次数多了,高宁遇到问题,也就下意识找冯羽帮忙。而那一次,他没找到的那件东西几乎可以说是关系到他的职业生涯,道具供应商和杜兴咏亲自签订的合同原件,原本一直被他捏在手里,不过一天忙下来,也没时间去办公室把东西放好,到了晚上,手里的合同就不翼而飞了。
他按记忆转了半个多小时,依旧一无所获,正好碰上冯羽提前结束排练,就拉着人和他一起用最笨的法子,盯着监控一点一点儿找。
谁都没想到,和往日毫无区别、平平无常的下午,这一看,就彻底扭转了我们几个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