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来临前,或多或少总有些预兆。
那些不分日夜从海上刮过来的腥气,死鱼的味道、焚化的迹象,种种气味杂糅,带着武断和不由分说,刮往陆地。只要是涉过水的人,都能提前感受到灾难来临。
早在两三年前,岑兰就提出过要让岑先生离开。岑老爷子还在世的那几年,明里暗里给军队捐了不少钱,可不知道是天意为之还是命中注定,日军进了北平城不到三个月,他便得了不治之症,撒手人寰。等岑兰接管家里生意清点账目时,才发现手里的铺子早就入不敷出,都是靠家中老底勉力维持。她是个果断的人,不去要那所谓的脸面,当机立断转手了大部分铺子,日子便过得精打细算起来。
到莫筝出生,岑家经过几次搬迁,该捐的也都捐了,该舍的也都舍了,除了日常吃喝,她和岑先生手里也没什么余钱。
肉眼可见黑云时,岑兰不是没有想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连动物都知道要在冬日里由北向南,去温暖的地方,更别说是人。问题是,进化了太久的生物,总是有太多这样那样的包袱,不比动物,洒脱地展翅一飞,无需这个世界附加于人类身上的货币价值,只靠自然生长法则,就能把旧梦和老窝统统抛到一边,重启一段新的生活。
她盘算了很久,早年剩下的一点散银,家里小小的积蓄,甚至还算上了准备代代相传的嫁妆。
还是不够。不要说她和莫华武以及女儿莫筝,就连她和岑先生两个人,都还是不够。
那时的船票贵得离谱,去香港的路上也危险得要命,况且就算到了香港,也不一定能够成功登船。毕竟船不是每日都有,所有想要离开的人,在等到那艘载满希望和生机的船来之前,都是随时可能会爆炸的不定时炸弹。他们没有身份,大多也都不会说粤语,这样的人,哪怕是在香港,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逃跑,把背后暴露在敌人眼前,可能会成功,但也可能会当场毙命。
岑兰为人妻、为人母,她承担不了舍弃家人、离开故土的风险,她是一株扎根太深的银杏,挪走即等于死亡。但她冥冥之中的直觉又不断提醒她,这样一个宝贵的机会,不能浪费。
于是她找到了岑先生,她唯一的弟弟,劝他提前准备,早点离开。
没想到两姐弟这下子倒是如出一辙,岑先生在得知家里的积蓄只能供一个人离开时,想也不想,同样放弃了这条路。他信誓旦旦地和岑兰陈述,他和桂飞白是一个整体,注定要携手走完此生,谁也离不开谁。
只可惜风云突变,再坚固的堤坝,也拦不住滔天的洪水。
人的一生,从来都不是坚定目标后,就能一成不变的。
冬天过去,立春不久,人们刚把棉服换成毛衣,杜向阳和莫筝就戴上了红色袖章。她们和同学们一起兴高采烈地涌上街头,作为正义和秩序的化身,审判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那些曾经在课堂上说他们孺子不可教的师长、被大家崇拜的作家、一个论证就能影响学界的科研者……无数个他们本来无法接触到的人,骤然被拉下神坛,成为可以被他们评头论足、被他们挑刺、被他们惩罚的对象。
权力的滋味,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也足够撑爆一个人虚妄的皮囊。
杜向阳一直是大人嘴里的乖孩子,总被评价认真、诚实。小时候考试考了五十九分,他一次都没有找老师理论过,也从不去怀疑五十九和六十从本质上来说到底有没有区别,他严格遵守着每一条规则,并将规则视作世间正常运行的基本。他的生活很简单,就如同五十九绝对不能算作及格一样,世界也可以被无数条线清晰地划立成两个对立面,黑或白、是或否、服从或违背……没有晦暗不清的中间地带,也不存在模糊朦胧的灰色空间,以约定俗成的规则对事物做出判断,这是他的生存之道。
莫筝和杜向阳自小玩到大,本来天真烂漫、充满幻想的性格,在他的影响之下,渐渐也变得板正。岑兰和莫华武当时甚至还有些感谢杜向阳,觉得有他做榜样,莫筝变得更加乖巧懂事了。
而谁都预料不到,事情悲剧的起源,恰好在于他们放大了这份一丝不苟。
杜向阳的哥哥,杜丰,班主第一个孩子,正是当年师父求着岑先生,从富商手里救下来的孩子。岑先生把人带出来的时候,后者正在发烧,精神有些恍惚。班主千恩万谢地从岑先生手上将他带走了之后,便很少再说起他了,师父偶尔关心问过几次,却都被他支支吾吾搪塞了过去。
实际上,从某个层面来说,杜丰并没有得救。
高烧烧坏了脑子,他的智力返回到了幼年时期,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也失去了照顾自己的能力。班主解散了戏班之后,带着他辗转去过很多地方,看了不少的医生,却都是一个结论。莫筝出生那年,他才终于放弃了治好杜丰的念头,回到了北平,决心再要一个孩子。
杜向阳从小时候就知道,家里有一个从出门的哥哥。
他的哥哥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人,皮肤白皙,眼神清澈,笑起来甜美得就像过年时摆在柜橱上的瓷人。他喜欢画画,喜欢目不转睛地看小动物,然后用不到拇指长的铅笔,在废纸上描绘出各式各样的形状。他很容易满足,一颗糖果就能让他快乐一整天,开开心心地叫“爸爸”、“弟弟”。
可他身上总有一股让人敬而远之的味道。
他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体,那些本该和蚊蝇虫蚁相伴的秽物,总是出现他身上。杜向阳小的时候,班主每次闻到这样的味道,就会第一时间带杜丰去清洗身体,更换衣物。等他身体长开了些,能够抱起杜丰的时候,这些事情便也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他头上。
杜向阳小时候特别喜欢听到杜丰叫弟弟。
人的本性似乎并不会随着智力水平的变换而发生改变,这个从医学角度来说,智力水平不到七岁的哥哥,在杜向阳降生之后,竟然也有了点儿哥哥的样子。世界上最甜的糖果,他明明喜欢到爱不释手,却总在挣扎很久之后,向弟弟摊开手;他珍视的小乌龟、小兔子,还有夏天里跳来跳去的蛐蛐儿,都要叫上弟弟一起看;他用铅笔画的画里,左边的那个人,身上有大大的爱心,他说,那是弟弟。
杜向阳十岁那年,元宵节,杜家一起捞元宵的时候,他说,自己在世界上最爱的人,就是哥哥。
可转头不到一年,班主教会了他如何照顾哥哥之后,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他说过的最爱的人,似乎也失去了继续给他带来快乐的能力。
他问班主,哥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班主没有瞒他,他说,那些男人是喜欢同性的变态,他们毁了你哥,毁了我们整个家。
于是自然而然,杜向阳的世界里,同性恋三个字,被拉到了黑色的最中间。
多年后莫筝见到师父,她说,都是命运,是轮回。
如果这个故事里仅仅只有杜向阳,他甚至可能无法在原本的人生中认识岑先生和师父,班主解散戏班的时候就和师父失去了联系,在和莫华武当邻居之前,他也从没见过岑兰。那场风暴若是不来,说不定在北平城里,在之后漫长的年岁中,他们可能会遇见,知道了全部经过的他,不管心里怎么想,感激也好,惋惜也罢,总不该是现在看到的,最坏的这种。
但世界没有假设,没有重来,它照着既定走向,注定了莫筝和杜向阳是知己、是至交,他们信任彼此,正如他们都同样信任那本红色小册子。
那时候的罪名有很多,其中一个大类叫做“流氓罪”。莫筝和杜向阳在那几年见到了很多犯下这类罪行的犯人,用比他们大两个年级的领队的话来说,这些人做了错事,继续放任他们留在社会上,会产生非常大的恶劣影响,他们就应该要去正确的地方重新改造,等他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再出来建设社会。
就像已经腐烂的伤口,要彻底好起来,总归要经历一阵疼痛。
这话从已经制服了很多个反动分子的领队口中说出来,确实很有说服力。更何况,那本所有人奉为圭臬的小册子也是这么说的,要整顿、要斗争、要不遗余力。
莫筝后来哭着和岑兰说,她只是觉得疼爱她的舅舅,患上了顽疾、沾染上了恶习,她想让他变好。
在岑兰提出要让岑先生逃走的时候,他和师父就已经为风暴做好了准备。他们两年里搬了三次家,身边知道他们关系的人,只剩岑兰和莫华武。若有邻居问起他们的关系,他们就会以表兄弟自称。在人前,除了眼神无法掩盖的隐秘爱意,他们严格地戒掉了所有亲密动作,从不牵手,亦没有不必要的触碰,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兄友弟恭的名号,任谁看到,都不会有多余的猜想。
可那一天,那一年立春之后的除夕,莫筝照以前一样,兴冲冲地跑去给岑先生和师父送饺子。巧的是,她走到门口的时候,鞭炮正响,她敲门敲了很久,屋里也没人来给她开门。少年人没耐心,她左右看了看,挑了一处矮墙,就打算翻进去。
成功跨坐上墙,她一往屋内看,就见岑先生正在拉窗帘。她刚想抬起手打招呼,却在下一秒,看到自己那位美到不像凡人的表亲,自岑先生身旁的阴影中现身,伸手抱住他,紧贴着他索吻。
而后窗帘全部落下,只剩一地惊慌失措的饺子,四处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