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多,师父醒了过来。
他茶色的眼里在某一瞬间出现了些许困惑,但随着周围几个人一迭声的问候,没过多久就摸清了事情的脉络。
“都在啊……”他浅浅地笑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冯羽和岑倾月,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还勉力抬起手往他们各自手上拍了拍。
“师父。”
“桂叔叔。”
冯羽和岑倾月一人叫了一声,如果仔细分辨的话,冯羽声音分明在哽咽。尽管他看上去已经在竭力控制情绪,可他握着师父的手还是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
“桂叔叔,”李宁晚开口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除了头晕、恶心之外的感觉?”
岑倾月配合地让出了位置,方便李宁晚再多问几个问题。冯羽则是一动不动,专注地听着李宁晚和师父的对话。等他问完之后,师父温和的目光终于重回到了冯羽这边。他显然是看到了我,眼里莫名出现几分喜色,“小青也来了。”
我跨步上前,也顾不上是否挤着冯羽,只担心自己离师父不够近,不够让他看到我。
“师父,”我轻轻搭上他的手腕,“疼不疼?疼的话,让他们再给你开点儿止痛药。”
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目光在虚空中停了一会儿,嘴角竟然慢慢漾起了一个并不显著的微笑。
“都去忙你们的吧,”过了几秒,他说,“我没问题。”
ICU能够开放探视的时间本来就不长,即便师父这么说,我们也不可能就这么丢下他离开。零零碎碎又说了一会儿话,岑倾月、冯羽和李宁晚也当着师父的面,开始讨论出院之后要怎么安排。他也乐得由这些小辈做主,全程问下来,也基本都没什么意见。到护士来提醒我们探视时间的时候,几个人轮番上去和他告别,他突然悄悄叫住了我。
“小青,”他声音很轻,“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您说,我能做的一定做到。”
“要是我死了,你也继续把戏做完。”
我没有想到师父会提到这个,脑子里空了一秒。然而在师父看来,这明显的停顿已经和迟疑画上了等号,他茶色的眼里闪过些许失望,却还是耐心地等着我的回答。
在等待手术的时间里,这个问题一度也来我脑中晃过好几次。抛开最初把故事写成剧本的契机不谈,对于我和冯羽来说,师父确实是推动着我们继续往春景飞白之中投入大量时间精力的主要原因。况且以我和冯羽现在的情况,如果不是师父坚持我来出演他的角色,说不定排练进度会顺利很多。
我参与在这其中,就像一个闯进了奢华大殿的流浪汉,怎么看怎么狼狈。
但师父既然这么说了,我也肯定不能在这个节骨眼让他难过。
“师父你放心,”我郑重承诺,“我一定会做完的。”
回家的路上,冯羽抽烟抽得很凶,一根接着一根,完全没有停下来的征兆。我想劝他少抽点儿,却又明白熬了一个大夜之后,难免需要一些外界的手段来提神。想了想,我还是主动开口:“刚才师父和我说了几句话。”
他嗯了一声,并没有显示出太大的兴趣。
“他说,哪怕他不在了,也要让我继续把戏做完。”这话说出来,我自己心里也明白,尽管我没有借题发挥的意思,但说者无心听着有意,冯羽不是没有可能觉得我是在拿师父的话来压他,逼他放弃别的心思。
因而我马上又补了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答应了师父的话就一定要完成。所以……首演一定得是我。如果你想换人,也等到巡演再换,可以吗。”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蒋青,不会换人的。”
在拥挤的车流中,他的车速瞬间慢了下来。那层原本覆盖在他身上,由烟雾洇出边界的保护层,似乎在他叹气的瞬间,就随风飘散不见。他疲倦地用左手抹了把脸,目光依然停留在道路上,他说:“这个角色从始至终,都是你一个人的。”
我们排练的时间是从下午两点开始。
从医院回家没花太多时间,为了赶进度,即便是一夜未眠,冯羽也没有提出要更改排练时间。我们各自收拾了一下,简单休息了两三个小时,又匆匆赶往排练室。
不过这一次排练开始之前,冯羽拉着赵军出去说了几句,两人再进来时,脸色都有些沉重,估计是冯羽和赵军说了师父的事情,要求要加快进度。果不其然,坐定之后,赵军就以剧场要求为理由,和我们重新商议了更为紧凑的排练计划。对于剧组来说,时间调整是常事,大家也都习以为常,没有太多意见。
于是新的排练计划正式开始,我们的生活也都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键。
下午两点到晚上十二点是排练时间,但大家基本上都会按照剧本场景转换作为结束,总会拖沓一些。周洇倩似乎对李子嘉更感兴趣,晚上都乘他的车回家,俩小孩则由赵军负责送回学校。至于我和冯羽,每次回到家梳洗、收拾加喂猫,休息时间也都差不多两三点左右。师父还在ICU那几天,我们早上起来便直接先去医院,探视时间结束后,偶尔和岑倾月、李宁晚吃个饭,再接着赶往排练室。后来师父病情稍微稳定了一会儿,转到了普通病房,时间也没这么要求严格了,我们也能多休息两个小时。但肯定的是,无论再忙,每天去看看师父,和他聊聊戏的进度也好,向他学一些戏曲的知识也罢,都成了我们雷打不动的行程。
不知道是不是连轴转的原因,那段时间我们都瘦了不少。
冯羽比我更夸张,原本就不胖的人,几乎瘦成了衣服架子,低头弯腰的时候,甚至能看到他背后一列凸起的椎骨。高宁来接他去参加过几次宣传活动,一开始还没发现,后来则是每一次看到他,都要夸张到惊呼出声。
至于我和冯羽……
他和周洇倩的关系,那个意义不明的吻,那些我们反复刺探对方的触角,在这一个多月里,统统消失不见了。没有解释,也不需要反复提及,我们都心知肚明,那些拉扯、纠葛,这并不是它们该出现的时刻。
现在对于我们最重要的,只有戏。我们要抛开一切杂念,摒弃过往种种,全情投入其中。
戏大于天。
这样的生活过了快一个月,我们从围读到走上舞台,确定人员调度,设计灯光音乐卡点……正式带妆排练那一天,舞台总监都忍不住感叹,我们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所有人听到都笑了,但应该只有少数人知道真相,我们是在和死神抢时间,不快不行。
带妆排练的第一场戏,是春景飞白情绪爆发最激烈的一场戏,也是师父和岑先生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
莫筝出生的那几年,大家总还是过上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没有了内忧外患,在一片祥和与期待中,所有人都怀抱着对未来的莫大憧憬,盼望幸福生活快点到来。谁都不曾想到,不到二十年的光景,又一场红色风暴席卷了这片土地。
红色,你目光所及的所有地方几乎都是红色。热烈得快要烧掉一切的红色,整齐划一地在每一个角落都烙上了自己的钢印,不容许任何一种异色存在。而同样的,暴风也有着类似的目的,它以摧枯拉朽之势掠过,卷起高低不一的建筑,每个人藏在房间里的秘密,破旧的收音机、泛黄的书本和缝补过的洋娃娃……不为人知的点点滴滴,无一不被卷入风暴,在空中上下起伏。
而后处于风暴中心的人们,被夺走了秘密和栖身之所的人们,被红色侵染,被红色吞噬。他们开始审视起那尚还未被摧毁的建筑,那些洞黑的窗户里,是不是有着更危险的秘密,存不存在和大家不同的独特,住在那里的人,他们是否是异类。
他们走上街头巷口,他们支起耳朵去听,扒着门窗去看,他们要保证,不能有异色,不能有异类,要同心,要整齐,要所有人都想他们所想,做他们所做。
一时之间很难分辨,到底是沉默的人变多了,还是街头的人变多了。喧闹的声音从未改变,那些尚未成年的声音,本应是令人兴奋、鼓舞人心的。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稚嫩的声音像是低语的诅咒,让人闻之色变,唯恐那声音越靠越近,而后致人于万劫不复。
师父也好,岑先生、岑兰也罢,他们不是没有意识到这场风暴的可怕之处,他们只是不曾想到,那些此起彼伏的稚嫩声音里,竟然会有莫筝。
杜向阳和莫筝,风暴自他们两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身上骤起,毁掉了一群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