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响动的时候,岑先生和师父并不觉得意外。
这条自西向东的胡同,经过两三年时间,已经没剩几家囫囵的了。家家户户几乎都有进去的,疯了的,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他们不觉得自己是万中挑一的幸运儿,他们知道,悬在头上的这把镰刀迟早会落下。而早晚的区别只在于是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是身首分家后留下一道碗大的疤。
他们一度认为,畏缩在住处,不与外人过多接触,这些举动所偷来的时间,是老天给他们的运气,让他们看到前车之鉴,尽量毁掉那些可能让他们获罪的东西,就算被自诩正义的斗士找上门,也不至于走到山穷水尽那一步。
可到底事与愿违,在那时候,他们的存在本身,好像就是一种罪。
而这罪,甚至是由他的血亲,亲手定下的。
杜向阳抢在莫筝前面撞开了门,快步如飞地走到了岑先生和师父面前,人还未站定,呵斥就伴随着他扯袖章的动作出口了。
“你们给我跪下!”
一个正在变声的中学生,换做以前,没有人会听从他这句毫无来由的命令,可现在,无数个这样子的他,借着臂上的袖章、胸前的像章,一跃成为了高贵的代理人,传递正确指令。
岑先生和师父对视了一眼,没有反抗。
在那时候,‘反抗’即就是‘犯罪’。
莫筝和后面一帮子人没多久也都聚了上来,领队看着比他们都大一点儿,脸上全然是高傲的正气。他煞有介事地拍了拍杜向阳的肩膀,像是无声的奖励。
“说吧,”他自然而然地开口,“主动交代你们的反动行为!”
岑先生下意识打算说点什么,可他刚一抬头,就见到了站在杜向阳身后的莫筝。顷刻之间,他只觉得脑中蓦然炸响,原本想要说的统统忘了个干净。
“不说是吧!”领队见多了这种沉默,他一把将莫筝推到了岑先生和师父面前,“你来!”
莫筝是岑先生和师父看着长大的。她出生那年,师父和岑先生一起托人,用手上剩下的全部金饰,给她打了一个巴掌大的长命锁,希望她能平平安安长大,永远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她三岁时,岑兰患了伤风,莫华武在机械厂上班,白日里根本没空。是岑先生和师父轮流照顾她和岑兰,不仅没让她受一点儿委屈,还在那段时间里教她识了不少字、画了许多画。
她八岁那年考试不及格,不敢和岑兰说实话,只知道跟个鸵鸟似的往舅舅家跑,有舅舅替她顶着,妈妈就不会骂她了。岑先生和师父每次去岑兰家,总会惦记着给她买点礼物,不管是几分钱的瓜子儿,还是废了大力气才找到的贴画,回回在家里见到这两个舅舅,莫筝都能有点新鲜玩意儿。
后来她再大一些,局势隐隐有变得紧张的趋势,除开重大节日,岑先生去她家的次数也少了。没想到现在,竟然会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再次见她。
她脸上还有婴儿肥,一脸正色的模样,却依旧盖不住少女稚气。原本脖子上挂着长命锁的地方,现在换作了像章,航行的船搭配伟大头像,别在胸口的位置。师父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总还能从她身上看到当年,那个喜欢追在他和岑先生身后,笑得咯咯作响的小孩儿。
女孩儿抿了抿嘴,眼神总有些闪躲。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指着师父,说:“他是同性恋,我看到他勾引我舅舅了!”而后预想中的哗然并没有出现,屋里站着的十几个年轻人十分严肃,他们一脸深恶痛绝,仿佛看到了这世界上最令人无法下咽的东西。
其实这样子的场景,岑先生和师父也不是没有提前勾勒过。在他们天真的设想里,没有证据,就不会落人口实。即便东窗事发,被人检举他们的关系,只要咬死不能承认,结果总能好些。毕竟他们平时足够小心,哪怕在家中,也没有任何能够证明他们关系的物件,就连两个人曾经拍过的照片,也在某一天的下午,被绞得稀碎,扔进了水池。
唯一和他们的预计有所出入的——任谁都不会想到,推动这件事发生的人,竟然会是莫筝。
岑先生深深看了莫筝一眼,转而低下头,他说:“我和他是远房亲戚,不是那种关系。”跟着,师父也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这当然不是场上的人想听到的话。
领队拨开莫筝,朝身后挥了挥手。这样的事他们干了不少,只需要一个动作,队伍里的年轻人就飞快地四散开来,宛如秋收时的蝗虫,手脚并用地毁坏这片麦田。摆放整齐的厨具、干净柔软的被褥、立在门边的洗具……代表着秩序和平静的物件,被这些斗志昂扬的年轻人变为混乱。他们扫荡每一个角落,被高高抛起的枕头,被反复拉开查看的抽屉,他们瞪大了眼,要找出能给地上那两个人定罪的东西,正义就应该要次次都有回应才对。
杜向阳绝对是这其中最仔细的那个。他坚信莫筝不会对自己说谎,那两个男人,他们一定是这世界上最令人作呕的生物。他们是人民的敌人、社会的毒瘤,他们根本就不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无论如何,他想,费再多力气,他也一定要想办法让这样下贱的东西从世界上消失。
可遗憾的是,那一天,他和同伴们整整翻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找到任何证据。到了最后,他只能指着卧室里那张破旧的大床,气急败坏地在领队面前说,他们睡同一张床,这就是证据!
那会儿普遍都穷,孩子多的家庭,挤在一张床睡是常事。领队好歹比杜向阳大几岁,知道光靠这个不能把他们拍死,他按住杜向阳,眼里闪烁着胜券在握的光芒。他说,没关系,来日方长,他们总会露出破绽。
他说的没错,按这帮年轻人崇拜的至高无上准则来说,只要是活在俗世中的人,就总会不够忠诚、不够敏锐、不够感恩戴德。苍蝇等得久了,原本完整的蛋,总该生出点裂缝才对。严苛规则之下,被监视者的一个表情,一个字,一句话,都足以让他们获罪。而他们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让这些罪犯接受更多神圣的刑法。
那次之后,岑先生和师父家中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着同样的情景。他们大多选在凌晨来,在静谧的夜里砰地撞开大门,然后将熟睡的人从梦中揪起,让他们跪在冰冷的石头上交待罪行。没有罪行可交待,他们便守着岑先生和师父跪一夜,谁要是跪不住了、身形歪了,轮值的人就用手臂粗的棒子给他们来上一下。
杜向阳是下手最狠的那个,他眼中带着浓稠的恨意,每一次抬手又落下,总是能听到极大的一声闷响。
莫筝偶尔会在白天来,她劝岑先生快点和师父切割,和他在一起只会堕落到人民的对立面。
岑先生只问了她一个问题——岑兰知道这件事吗?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之后,在这个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外甥女面前,他永远失去了语言能力。
而与此同时,被反反复复不断折磨的人,注定会失去耐心和谨慎。
这些小将又一次轻车熟路闯入的时候,师父眼中蓦地涌上了巨大的悲愤,他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像一个已然穷途末路的流民,光着脚站在门口,徒劳地用着他全部的力气、他唯一还能支配的东西,声嘶力竭地大喊,“滚!滚出去!你们给我滚出去!”
可声音是无法伤人的,至少对于门口的年轻人来说。他的竭尽全力,他的痛苦爆发,只成为这群人毫不留情把他按在地上的理由。
穿过蜿蜒的岁月,他的脸和我的脸重叠在一起,我们被挤压在坚硬的地上,像条被打捞到陆地上,濒临死亡又忍不住挣扎的鱼。
“同性恋怎么了!同性恋犯了什么罪!同性恋又有什么错!”
五十年的光景,一前一后,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是师父,也是我。
此时此刻,是我在舞台上回到了过去,或是过去永远依附于记忆留存。站在我面前的,是孙乐乐,却也是杜向阳。他的表情应该正如五十年前,那个带着凛然的正义和毫不遮掩的痛恨。
他扬起手上的小册子,犹如信徒举起十字架。
“同性恋是违背道德,是精神疾病,是反动思想的代言人!”他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你们这些该死的变态,你们是想要摧毁革命事业的破坏分子,是西方资本主义派来腐蚀我们社会的蛀虫!”
“我们不是。”岑先生说。
犹如灵魂出窍,我的身体还贴着地板,连把头抬起十公分都困难,可莫名的,在这一刻,我的眼睛却像是落到了第一排观众席。我看到冯羽的身体和岑先生的重合在了一起,我看到五十年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岑先生被反押着手,艰难地隐去眼中恨意,他低下头,又说了一次,“我们不是那种变态。”
人总是要屈服的。
小时候没有得到一百分是犯错,要接受家人的批评;努力很久但收效甚微,那就一定是还不够努力,没有质变引起量变;课本教人要诚实守信,但当人诚实表露自己和社会的不同,那他就是异类,该被驱逐。
从诞生于这个世界的那一秒钟开始,每个人不得不参与这样一个大型训诫游戏。
岑先生只是想让事态不要再度升级。
可游戏中设定好了的角色,又如何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话音落下不到三秒,一个兴奋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找到了!找到了!我找到他们反动的证据了!”
年轻人手上挥舞着一张泛黄的旧报纸,密密麻麻的字中间,印有一个巴掌大小的人像图案。他指了指图像,“他们竟然敢用这张报纸来包瓷器!这是对伟大形象的亵渎,是反动行径,是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