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庭审时,江初照依旧对那四个问题紧追不舍,不过韦娴儿终究是韦氏培养出来的好棋子;在江初照的穷追猛打中,竟也没落了下风。
审讯中卢应动了刑,苏沐竟是晕了过去。于是,庭审自此便结束。
司马业看着卢应递上来的笔录,“也别审了,等承德那边传了消息回来之后再看吧。”
“臣遵旨。”卢应抬头看他,有无指示。
司马业将笔录放在一旁,大监将笔录拿给卢应,让他回大理寺存档。
“你刑动得重不重?”刑太重,若是死在牢狱之中,日后便没了问罪之人。
卢应自然懂当时司马业让他动刑的隐喻。“回陛下,只是晕了过去,应无性命之忧。”
司马业点点头,“既然五殿下冒着得罪人的心思救下,又是个能打仗的,想必是留她有用,只是无性命之虞恐怕不行。”他从一堆竹简中拿了一卷开缄,“承德回来了,想必是要见见她的。”
“臣遵旨。”卢应行了一礼,“臣告退。”他拿着笔录退了出来,回大理寺后,便给苏沐换了牢房,请了个大夫医治。
“你说刑未行完,她便晕了过去?”司马信满是担忧,“她可是能带兵打仗的人。”于是又追问:“是她在牢中伤了身子,还是刑太重了。”
江初照安抚她道:“殿下,勿忧。她本就有伤在身,牢狱之中饭食也无味,未得到修养,没有性命之忧的。”
“且说,卢寺卿行刑也有分寸。陛下既知道你保她,也不会让卢寺卿下死手的。届时出狱后,好生修养一段时间便好了。”
无性命之忧可不行。“那你去外面请个大夫过去看看,或是将我府上的医师带过去。”
又要驳她,江初照端正身子行了一礼。“殿下,不可。”
“她刚进狱时,你还要衣裳、药物去看她,好让她知道背后是谁人在背后施了恩惠,救她一命。怎么现在又让我不闻不问了。”
江初照起身抬头,“自庭审,她已知谁救了她,谁要害她。陛下让卢寺卿留有分寸,便是知道殿下日后要用此人。殿下现在让属下再施恩惠,殷勤太过,便有结党营私之嫌隙。再说微臣以五殿下府中文学掾之职做了陪审,殿下再一而再再而三地关心,便失了偏颇。”
“殿下放心,卢寺卿自有分寸。殿下安心在府内抄颂经文,多多留意大殿下和二殿下两位皇子,从前线传来的战报便好。”
“如此,依你所言。”司马信拿起笔,又看向她:“留下来用午饭吧。”
“多谢殿下。”江初照朝她行一礼。
或是从她不太好的脸色上看出了担忧,司马信也安抚她道:“初照放心,至少我在,舅舅他们不回为难初弦的。我前两天让人去府上看过了,她住在小院里,饮食起居都安排了人照顾。”
“微臣多谢殿下挂念,舍妹她会记得殿下这份恩情的。”她双手交叠,行了一礼,“微臣替舍妹谢过殿下。”
“你我二人何须拘这些虚礼。我让厨房多做些扬州那边的小菜。”司马信看来心情不错,“你若是放心不下,午饭时,我再让厨房送些小菜过去。”
江初照连忙拦下,“殿下,舍妹无功,怎可受殿下过惠之礼。”
“不送便是。”她放下笔,拿起桌上早已经准备的东西递过去,“你看看。”
江初照起身,上阶双手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一张房契和地契。
她略有一丝惊愕在脸上,愣了一刹,便跪地,双手拖着两张契,“殿下,微臣不能受。”
“有何不可。”司马信起身,将纸契折好,放进她宽大的衫袖中。“你初入我府中时,我便替你置办了宅子,你推辞无功不敢受禄。每月只领一点饷钱,连做一身新衣裳都不够。”
她蹲在她身前,“现在你替我审案,救人,去面对朝堂如此多的明枪暗箭;你有功,该受禄。”
江初照额头叩在手背上,没有抬头,也没有言语。
司马信轻笑一声,一手撑着地,俯下身,偏头看她。“你素来清贫,可要替我打点的时候,脸皮薄,又不好意思去府中支钱。你那点饷钱,够养妹妹吗?”
江初照垂了眸子。江归跟她来洛阳的几年里,确实吃了许多苦,有时还抄书补贴家用。她懂事得没半句怨言,才是最令江初照心疼的。司马信给她的宅子和庄子,不是御下和收买人心的手段。
她抬头,却见司马信和她一样跪在地上,偏着的头快要碰到地上。她大惊,又将头叩到地上。
司马信一阵好笑,便直起身子,带着笑腔:“这是你初入我府中就该接下的,一直拖到了现在。可不许还推辞和还给我了,不然教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府中虐待门客,阻了我的求贤路。”
江初照闻之汗颜,“恭敬不如从命,那微臣便谢过殿下了。”
司马信扶着她起身,“你我不是君臣,你也不是我的奴仆、下属,是知己。”她又笑,“知道你不敢与我并称知己。”
江初照端着手被她扶起身。她轻轻摘去站在她麻布袍衫上面细碎的杂物,“若大业可成,我一定要废除女子叩拜的礼节。鬓云欲度香腮雪,将衣裳弄乱了不说,妆容都不好看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半个月,洛阳倒是风平浪静。
司马业将处理完的卷宗发下去,揉眉心时,一旁的大监高健将茶水呈上来,放在案上。
司马业端过茶喝了一口,“传五官中郎将来。”
来人一身黑色窄袖深衣,腰系革带,身形强壮高大,干净利落。“臣五官中郎将裴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司马业盘腿坐着,案上摊开的书已经变成了《中庸》。“近日几位殿下可有消息?”
裴诉跪着回话:“回陛下,前线两位殿下的战报校事府不得知,已出宫分府的皇子有五位;臣斗胆问陛下,要哪几位皇子的消息?”
司马业转了转右手的扳指,若有所思道:“五殿下近日在做什么?”
裴诉拱手,“启禀陛下,五殿下近日一直待在府内抄颂经文外,只去过千佛寺。”
帝王神色不怒自威,司马业面上没什么表情,却总是阴沉沉的。他又问:“见了什么人?”
裴诉又答:“除她府内的文学掾江载外,未见他人。”
司马业以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又问:“承贞呢?”
“三殿下近日摆了樱桃宴,请了一干官宦子弟,彻夜未散。”
“承文呢?”
“七殿下与几位好友在城外办了清谈会,据说今日还在继续。”
“承文好吟诗风月,清谈玄言。”
“丞相近日可安好?朕前几日听说他染了风寒。”
裴诉惊了一刹,但面上不显山露水。他叩首谢恩:“陛下日理万机,却还挂念着家父,臣替家父谢过陛下。”
“丞相是朕恩师,又是三朝肱股之臣。近来无要事,若是身子不适,便免了早朝吧。”
“多谢陛下。”
“若无要事相陈,便退下吧。回官署时,顺便将那日樱桃宴的名单呈上来。”
“臣告退。”他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司马业转着手上的扳指,似自言自语:“看来朕还真不能小瞧了这江载,阿翁你说是吧?”
被称做“阿翁”的高健惶恐,立马跪下,“老奴惶恐,老奴不知。”
司马业笑了笑,不知带了什么情绪,看着案上的竹简怎么也看不进去,索性卷起来,“哗啦啦”全扔到了阶下。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小桃灼灼柳琴琴,春色满京城。雨晴风暖烟淡,天气正醺酣。
千佛寺内人来人往,衣摆翩翩,一幅万花齐放的盛景。司马信上衣下裳,外披广袖袍衫,身后仆从端着这几日誊抄的经文。
千佛寺香火旺盛,前来参拜的人络绎不绝,形形形色色的,上至王公贵族,下至百姓平民。有的捐赠钱帛,也有的担着箩筐,只不过被麻木遮挡,看不清里面的究竟是何物。
虽是王公贵族,仪仗在外,不必与平民一般在无遮挡的阳光下排队。毕竟佛门圣地,众生平等。昔日高祖皇帝前来参拜时也一切随简,徒步易服,除几个冥顽不灵的贵族子弟外,无人在此造次。
司马信手持麈尾,高冠玉簪,温文尔雅之翩翩风度,长龙之中,犹如鹤立鸡群。
她求了“风调雨顺”,又求“国泰民安”,三拜求“其父司马业身体康健”,才求自己“不负重托,可成大业”。她起身,将所求的上上签放进袖口。
花娇不堪摧。无风枝头少凋零,无雨枝桠少残败。春光无限好。
“五殿下。”她迈出殿门,却在一片诵经声中,听得一清脆女声,温婉贤淑,为难遇之良人。
她下意识转头,乍看此女梳高髻,耳边垂鬓;再看其上衣下裙,裙摆如鱼尾散开,外罩袍衫,如登云临风之仙,万花齐绽如何,与之相比无颜色。
司马信拱手行礼,言语也温婉了几分:“原是崔令君家二女郎,只顾春光,却疏玉兰。儿失礼。”
那人行了万福礼,“五殿下多礼,本是儿应拜见殿下。民女崔玉棠参见五殿下。”
司马信侧身让出一条道,又将殿门来往的行人用身体隔绝住,“佛门清地,不拘虚礼,此处正是香客进出之处,你我二人莫挡了香火供奉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