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破烂烂的房子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根本不为过。待人走了,她才坐在方才那斗笠人坐的主位上。
司马信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若是接江归避难,她会提前与她商量,并派一辆马车过来。不会如此无礼。
许让这是在帮她。她作为陪审,多少双眼睛盯着,韦谊不可能直接将她杀了,太尉府的权势还未到如此地步。这次派人,估计是想知道她的行踪,查探她的软肋,以江归做要挟。
可许让也在做和韦谊一样的事。名为保护,实则也是在要挟。
她端起案上的瓦碗,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顶上老旧的瓦片传出细微的“咯吱”声,不堪重负地,一点点从中缝断掉;浮尘轻轻落到碗里,惬意地漂浮着,却不及五殿下府上漆碗中的好看。
江初照感叹着贫贱或许也有好处,例如头上老破旧的房顶,时时刻刻不在提醒一些不速之客的来临。
她放下落了浮尘的碗,起身将一侧卧房的门推开;巴掌大的地方放了一张床和一张案,案上摆着两堆竹简,布垫已经被磨起了毛边。另外角落里的箱子不知装的什么,藏青色的破布搭起来,一看也不是什么名贵东西。
小小的瓦片房一览无余,一个人住清贫得刚好,已经简陋到,两个人住或许有些勉强。
几人再观察了一会才离开,江初照又有些庆幸,还好走了,不然今晚这几人把房子趴塌,她便不知道留宿何处好了。
“你说她家中只她一人?”韦震摩挲着右手拇指的白玉扳指,阴沉的目光垂在案上,他疑道:“我去御史台查了她的户籍,家中应该还有一个妹妹。”
堂下的人立即跪下,抱拳垂首道:“回将军,千真万确,属下几人亲自查探,她家中简陋,一览无余。根本不像有其他人住过的痕迹。”想了想,又补道:“她自幼丧双亲,又被连坐抄家,被收押至京城后才被人收养。她当年也才八岁,小孩子无依无靠的,那个妹妹早就死了也说不定。”
说得有几分道理,不过事已至此,即便是那个妹妹还在,被人捷足先登了,大肆查下去反而不好。韦震不想深究:“行了,知道了,下去吧。”
“属下告退。”他松了一口气,庆幸方才替自己辩驳了两句,不然“办事不利”的罪名怪下来,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中庭露白,树影婆娑,清风徐徐,鹅卵石小道中凉亭四角翘起,托着一层月光,霜白的月光自檐流下铺满庭院,耿耿星河不寐人,于亭中对弈。
左边那人上衣下裳,金箍束发,外披长袍盖黑履;月下碧水青,子落枕星河。许胥收回落子的手,笑意浅浅似水,“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不知令尊与令堂初见那晚,夜色是否如今晚一般好?”
“金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江归落下一粒白字。院落溶溶月,梨花流光衣。她头戴巾,身披袍,脚踏履,从容不迫。即使以布衣对上锦绣华服,也毫无慕羡之意,不卑不亢。“许尚书想以我作饵,我阿姐为线,不知想钓的是金鳞,还是潜渊?”
许胥淡笑:“姑娘说笑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江文学此时朝野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尚且自身难保。今日之形势姑娘也看见了,若不是我父亲的人早到一步,姑娘现在就是韦氏刀俎之下鱼肉。不过是为了让江文学无后顾之忧,许家何来垂钓之人?”他抬眸将目光落在江归眉间,眼中试探翻腾,盖过方才的温雅,“还是说,江文学身后有不止金鳞,还有潜渊?”
江归临风不动,“我长姐身后的究竟是金鳞、困兽,亦或是被豢养的金丝雀;想必公子比我更清楚。”她抬眸对上许胥的目光,“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些年,如履薄冰的,不止是我阿姐一人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洛阳的一池水,又不是我许家独有,谁都可以分上一羹。”他落下一子,以退为进,“再说了,这朝堂之上风云诡谲,哪一个不是如履薄冰?”
江归紧接落下一子,转守为攻,“大明宫的那池水,可不是谁人都可以垂钓的。有人钓金,有人钓玉,有人要问鼎;可有人却搭起了戏台,要将戏班子搬到宫里去唱戏。”
许胥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可脸上的淡笑已经遮不住眼中浮起的杀机,“有人为国,有人为君,有人求权势,有人逐名利;可有的人,却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这一子落得比之前重。清脆的声响似桃花枝头的清露滴入池塘,声音不大,却足以惊动这一方寂静的夜色。
江归也落下一子,似路边的小石子不知道被谁踹了一脚,骨碌碌地,又惊扰了一池星河。涟漪自池塘边泛过来,湿答答地,晕染了整幅画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哪一位读书人不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呢?”江归抬眸看他,两股带着杀意的目光交汇,雄心一层层往上翻涌,夜露也开始变得凝重。
两人凌驾于夜色之上,许胥如敲编钟那般的掌声将两人拉回来,他轻轻笑出了声,不相上下的博弈中,他语气带着嘲讽:“姑娘真是好气魄。我原以为江文学将你护在身后,是养了一朵娇滴滴的花,未曾想竟然是养了一只雄心壮志的狼崽子。”
他在棋盘边沿落下一子,往中间推去,顿在了江归不曾设防的地方。“可江文学有没有教过你。锋芒毕露不是好事。譬如她,譬如、”他抬头看她,“你。”
江归却不管不顾,依旧在方才的地方落子。她的“锋芒毕露”在外表看起来温文尔雅的许胥面前,显得内敛了许多。她用平淡的语气反击:“公子方才也说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等何曾锋芒毕露,不过是做了别人的车前卒。铲除异己,不费自己的一根羽翼,一箭双雕,此计甚高。”
湖水越是平静,下面蕴藏的杀机就越多。许胥自然读懂了她语气里的情绪。他语气里带着笑:“将令姐推至风口浪尖的,可不是许家。”
“许家究竟是要将我阿姐推至风口浪尖,还是要打压某根冒头的嫩芽;异己究竟是我阿姐,还是某个金陵台上池中之物;这些,许公子或许比我更清楚。”她落下一子,逐渐形成了合围之势。
“君子因势而动,趁势而发。但也要看看是谁的势,那大明宫前的龙尾道,究竟是替谁铺的?”诱敌深入这一招,许胥也会。
“天予不取,反受其害。是在替谁铺路,谁又是谁腾空而上的阶梯;只有谁有资格让大明宫前的龙尾道做扶摇直上的阶梯,做棋子就应该有做棋子的自觉。”不过是诱敌深入,她便来个将计就计。
“做棋子便应该有做棋子的自觉。”许胥品着这句话,语气不自觉带了笑意,“因此,生来就是棋子的人,就不该肖想,从始至终就属于别人的东西。”
江归纠正道:“棋子的自觉,就是铺好应该铺的路,而不是时时刻刻想着,如何去掌控执棋人。”
素月流空天不夜,清辉散入疏林下。亭中两点星披了月光,似院落的银光点点的那一笔画龙点睛,池中鲤鱼跃起,轻衔花瓣,动静结合,交织了一幅属于人间的星空图,与天上那幅交相辉映。
这一场博弈的平局让许胥意犹未尽,也让他开始重新审视江初照和江归。
他起身,作揖行了一礼,“夜深了,姑娘早些休息吧,某先行一步。”
江归亦起身回礼。
那人乘着月色,自月下入了竹影斑驳的长廊,像一副行走的,碧水为底,水中藻荇交横的画卷。
许胥背影走远,江归转身,朝亭外走去,却顿在阶前。她伸出手,掌心向上,葱白的手指抓了一把流光。她将中指和无名指抬起,银光顺着指缝流下。
“父亲。”许胥拱手行礼,许让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多谢父亲。”
他端端正正坐下,才等许让的指令。许让裹好手中的竹简放在一旁,又拿起一卷,问:“如何?”
许胥回想两人的对话,中规中矩地评价:“想必此人也不是等闲之辈。”
“看来我们是养虎为患了?”许让头也没抬,手里的笔如池中灵动的游鱼,游得飞快。
“若能为我所用,想必是把利器。”许胥道。妇人之仁,容易养虎为患酿成大祸,可许胥有一些私心。
许让笔尖一顿,又很快挥动起来,“想必二郎有把握让她为你所用了?”他依旧低着头但许胥已明白自己父亲脑海中在盘算什么了。他答:“她是五殿下府内的门客,自是只能为五殿下所用;就连我们许家,不也只是五殿下手中的棋子吗?”
许让未言,只是将手中那卷竹简所陈之事处理完,一边卷起封缄,一边转头看他。
书房里的灯光只够看清案桌上竹简的字。父子对视,眼中是模糊的面容轮廓,脑海却将清晰的五官填补上去;他们既近若远,清晰又模糊。
许让的眸子眯了眯,或许是看东西看得太久了,看太过熟悉的人则不需要这么费神,于是想打个盹,偷会儿小懒。
他眯着眼睛转回头,双手搭在上了漆的翘头案边沿,望向紧闭的雕了花的木门。
或是休息好了,他端起手边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才道:“可她没有用你这颗棋子,是在布一场更大的棋局吗?”
像在问“你是弃子吗”。许胥避而不答,反而说:“可我们手中有质子。”
“她是哪家府上的胥吏文书,还是得了哪家的征辟;怎么到了你嘴里,却成了门客了?”许让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怕是许多人只以为,江载那个妹妹,早就死在十几年前的那场‘贪污案’中了吧。”
“你要保她?”许让这句话像是道破了事实,又像是试探。
许胥察觉到这句话隐藏的危险,否认道:“孩儿未曾这样想过。”
“不过你也不会这样想,”他这次子自视清高,江归目前无利可图,“不过这朝堂上多少聪明人,折损多少英雄。比的不是谁更聪明,而是谁更谨慎。你想养鹰,可别被鹰啄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