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沐着春光,司马信不禁感叹:“天初暖,日初长,好春光。女郎不去踏青,可是替人祈福来了?”
崔玉棠走在司马信右侧后半部的距离,“殿下方才说佛门清地不拘虚礼,民女字玉棠,殿下唤我表字便好。”
“春日迟迟春草绿,野棠开尽飘香玉。是极好的字。”司马信品着她的字,“可是令君近日贵体抱恙了?”
崔玉棠依旧是挂着淡淡的笑,声音轻和温柔:“不敢有瞒殿下,家父近日偶感风寒,虽无大恙,却总不见好。请了几个医师也无起色,听说千佛寺最是灵验,民女只求能替父病。”
“虽说孝为人之本也,但古往今来,又有几人愿意真正将病痛沾染到自己身上的。女郎孝悌之至,必能感动上天,保佑令君早日康复。”她替崔玉棠轻轻拨开颊边的桃枝,“早朝时听闻丞相贵体有恙。丞相和令君都是国之肱骨,只愿二位老先生能药到病除,二位身体康健,才是我大魏之福。”
崔玉棠垂眸轻轻笑了笑,“陛下乃国之根本,陛下安康才是我大魏之福。殿下勤俭,近日又抄颂经文替前线将士祈福,时时刻刻挂念国事百姓,忠义仁孝,当为表率。”
捧杀的招数旁人看来虽拙劣,却最为有效。特别是崔玉棠这样温婉的人,则更察觉不出有什么杀机。司马信闻言,只得谦逊道:“身为皇女,不能像二位皇兄那样领兵出征,上不能解君父之忧;十万百姓饱受战乱流离之苦,下不能解黎民之难;未尽忠孝,也未有仁义之举;只能日日抄颂经文,尽绵薄之力罢了。”
崔玉棠却不以为然,又看破她心思道:“几位皇子正直青春年少,有的领兵出征,有的交游宴客;唯五殿下独不好。不好大喜功,不显经纶才绝,只恤君父,只怜苍生。”
司马信眼神的落点渐渐由远处百花到脚下石板路,她步伐越来越慢,借着高了半个头的身量,默不作声地打量她。
直到崔玉棠停住脚步,她才转头对上她的视线。
司马信面上依旧带着几分春光,只是收了嘴角的弧度,她眼里的情绪不再遮掩,疑虑和打量渐渐只多不少。
司马信在想,是眼前这个人太危险,还是自己的野心早已昭之若众。
她说她的几位皇兄在争兵权,在结党营私,唯有自己做出了一副“忠孝仁义,心怀苍生”的伪君子模样来。
而眼前这个“口出狂言”的弱女子,却像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僭越一般,直勾勾对着自己审视的目光,毫无歉意地说:“民女失言,请殿下恕罪。”
江初照很早便劝谏过她不要“以貌取人”,今日她才方知厉害。是呢,谁能想到一个深居闺中的世家小姐,竟然看透了自己的狼子野心。
司马信严肃起来,告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苍生是我君父的苍生。我怜苍生,是作为臣子,解君愁分父忧的本分;我没有这个资格怜悯百姓。你何止失言,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到了,牵连的可不只是你一人。”
崔玉棠却没有被她的威严震慑到,柔柔眼波描摹着她的眉眼,看似避让,却在以退为进。“那你的本分,是被一声声‘殿下’和君父过分的荣宠养起来的野心么?”
她的声音端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知书达理,恭谨内敛的样子任谁也想不到,比那花骨朵还娇柔的身躯,包裹着的能被微风吹得摇摇欲坠的嗓子,竟是说出了如此僭越的话。
柔若无骨,却比刀剑更利害。
司马信松了紧紧咬住她的眼神,却轻轻笑了起来,她嘴角的笑意荡开,方才崔玉棠口中的“野心”却漫上了眉梢,“花眼媚,柳伸腰,正芳春。我邀女郎共赏这大好春光。”
“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却之为不恭。”她眼中如云卷云舒翻滚,漫上司马信眉梢的野心浮在她眼眸上。
明媚的阳光自头上的簪子铺泻而下,石阶两旁的姹紫嫣红如浮光跃金,映在名贵却简约的袍子水墨袍子上。并肩而行,笑语盈盈;最佳春光何处景?千佛寺内,人面桃花相映红;此际最宜何处看?朝阳已上碧梧枝。
司马信这一生见过很多美景,花红柳绿,水天一色,始终不及,春阳,桃花,碧袍,和她。
此时此刻,另一处的春景比千佛寺更加热闹非凡。
朱红色的大门前赫然立着十八列戟,迈过低矮却和俨然有序的铜钉一般庄严的门槛,铺着光滑鹅暖石的小道径直通向古朴内敛的正堂。顺着弯曲的长廊右行,两旁皆是花团锦簇,活色生香之景。
拐过几道错落有致的拐角,入了□□,之间亭台楼阁顶部高耸入云;雕梁画栋,栩栩如生;富贵好似天上仙,哪里还有外院半分简朴大气、两袖清风的样子来。
穿过两道雕花石拱门,青衣绿袍也被框成了一幅景,又越过竹林下凉风习习小穿堂,曲径通幽处,听得流水声潺潺,如鸣佩环。迈过涓流石拱桥,再往里走,只听得觥筹交错,投壶之声,又穿过一道被茂竹半遮半掩顶部的拱门,便豁然开朗。
院内环山绕水,姹紫嫣红好似仙境。桃花林中有一鹅卵石所铺小道,落英缤纷,摆着漆桌筵席,似曲水流觞,华服锦衣徜徉其中,好不惬意。
一列着浅粉色曲裾裙的侍女端着漆盘而入,瓜果甘甜,名酒香洌,其中名菜更是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哎,我说承和啊,这次陛下平那群蛮子,怎么也不让你带兵前去?”说话这人盘腿而坐,一条腿支着,护腕将袍袖束起来,声音粗狂,正扯着桌上的野味,大快朵颐。
司马礼如洛阳传闻那般温润如风,坐在主位上朝他举了举酒杯。那人最是讨厌这些繁文缛节,沾了油的手在一旁的手帕上擦了两下,端起酒杯便一饮而尽。
主位上那人始终是带着淡笑,斯斯文文地饮了一口,才道:“二位皇兄跟随父皇征战多年,理应前去。”
那人却不以为然,“你也是跟着陛下风里雨里走出来的,要说打仗,谁没有打过仗;那些个不安分的蛮子,就想下来趁火打劫,西边一个韦平,北边一个韦珲,哪一个不能打得他们落荒而逃。非要让他们两个,去抢了风头。”
一旁带着进贤冠的人看起来便儒雅许多,他放下酒杯笑了笑,“满昌兄,这你可有所不知,陛下此举,是给二位殿下兵权呢。”
“哼,”杨满昌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兵权?承和没有领过兵打过仗吗?要我说,承和你当日就该跟陛下争一争,他们到时候手握兵权,你拿什么跟他们争?”
此时宴会上杯盏声渐小,方才那人的声音里的腐儒做派也听得更清楚,“韦太尉手握天下兵马,如今北方和西方都是韦氏子孙镇守着,陛下若要立储,不得不受太尉掣肘啊。”
杨满昌将手帕拿起来摸了摸嘴边的油渍,又不屑地重重仍在桌上,“要争,就应该让几位皇子公平地争。只给他们两个兵权像什么话?再说了,陛下想立那个歌伎之子当太子,满朝文武能同意吗?”
那腐儒闻言,是又惊又惧,“满昌兄,此言差矣。九殿下是先皇后之子,是我大魏唯一的嫡子,你怎可称我大魏国母为歌伎呢?”
他直了直身子,睥睨四周,又露出一副不屑的样子来,“你们怕,我可不怕,我弘农杨氏四世三公,当初陛下立那个歌伎为皇后,就已经是天下的笑话了。如今他仗着一个嫡子身份,就想要当太子,哼,门都没有。”说着他又抬了抬下巴,“如今国母未定,日后谁才是嫡子尚未有定论。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还要让这些贤才给他让路不成。”
腐儒被吓了一声冷汗,“满昌兄,你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言。”
“好了好了,”主位坐上观的司马礼适时举起酒杯,像是没听到方才言论一般,云淡风轻地带着淡笑看众人,依旧是那副有礼有节的样子,“诸位,今日只谈酒,不论国事。若要论国事,可别怪某无礼,让家仆送客了。”
杨满昌吃了瘪,只重重出了一口气,埋头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