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冯炬大喜过望。见自己的靠山来了,双手叉腰看着澜舟。
合盛快步走近,浑厚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江中郎代行单车刺史事,也管起我的人来了。”
江初照:“狱中有人枉顾国法,动用私刑。江某只是按例问话。”
合盛眼神示意他到自己身后。“按例问话怎么问到冯司马身上了?这一州行政讼狱都是你的人在管。”
“百姓交不上税,按例没收田地充公,应该由官差衙役去执行。非令不得调兵;冯司马既无上谕,也无我的手令;难道是都督下令让官兵去没收田地,将这些百姓抓起来的吗?”
两人目光针锋相对。合盛眼中精光暗下来,此人果如传闻一般,令人不可小觑。
“治中、从事皆是青州衙署官员,非我江初照一人之私臣;若如都督所言,皆是我辖下的人在办差行事,为何我的案上没有任何呈报?”
合盛自然也不甘示弱,“入青州治所临淄两月有余,却对青州之事充耳不闻;江中郎既有权代行刺史事,五殿下病重,为何不早上任?怠慢公务之嫌尚不论,你衙内的人办差出了差错,还想将脏水泼到我的身上吗?”
“刺史赴任,衙内官吏不迎便罢了。难道公事也能不报,私做主张吗?”她语气沉下来,“还是说,青州的人我行我素久了,便不把天子亲派的刺史放在眼里。”
话头终究是落到这里来了。
仲夏灭蝗的威风耍过一次,难道现在还要再耍一次吗?
“今时不同往日,既然是陛下亲派的刺史,我劝你掂量清楚自己的身份。江中郎这是在责问一州都督吗?”
见司马信失宠,便不把她这个公主放在眼里。还真是会审时度势。果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但江初照不做那只虎,司马信也未必是那个龙子。
“在其位谋其政,今日和往日有什么不同?我也劝都督掂量清楚自己的身份,有些事,还是不要让自己的手伸进来才好。”
“江中郎,”合盛拔高声调,才让隐忍的怒火显现出来,“既规劝在下,那你是以什么身份插手进来呢?”
罪臣之女?罪臣之徒?还是一个弃子的家臣?
“摘了腰间那枚玉佩,你不过只是一个白身吧?”他负手而立,优越感油然而生。
笑话。乳臭未干,还想学她的老师。她的老师好歹书香门第官宦之家,方清梦身后有凉州十万兵马,她江初照身后有什么?
他略偏了偏头,微眯眼,问道:“才高八斗,出将入相,其器深广难测。江中郎,刀山火海,如履薄冰;不为功名,出世不入仕;这一遭,你图什么呢?”
“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她不是在替自己搏,也是在替天下女子搏。当初她的老师入仕,为天下女子搏得了入仕的机会。她也要为女子再争一席之地。
“你放肆!”合盛大怒,“江初照,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外有匈奴、鲜卑群狼环伺;短短半年,河北蝗灾,青州官逼民反,蜀地蛮夷作乱,江南早有不臣之心;内忧外患,何处太平?”
“我上呈天子《治国策》早已言明,今日太平者,食肉者也。何须都督斥我放肆!”
“若不是国家积弊,何须推行新政?”
天子三降请她做皇子的老师,她三拒而入两次狱。嘲她罪臣之女,罪臣之徒;讽她无功名,一白身;可知若她爹爹还在,她未尝不能封侯拜相,百世流芳。
她双目如隼,直破长空,“都督现在就可以上疏参我!”
“顺便把青州衙署上下拒行新政,司马无令擅调军队,鱼肉百姓,官逼民反的真相一起递上去。看看是我江初照这颗人头先落地,还是这青州先天翻地覆?”
合盛脸色沉下来,“中郎这是在威胁我?”
“都督以为,我有什么身份可以威胁你呢?”江初照收起那几分和煦;连海齐平的潮水,既可以是春江水暖,也可以是暗流涌动。
“中郎觉得,哪种身份可以威胁到我呢?”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手无寸兵,无论是手握凉州五万精兵的方清梦之徒,还是陛下青睐的储君之师,能威胁到他吗?
“那都督方才的一番话,是在威胁我吗?”即便认为她手无缚鸡之力、手无寸兵,他合盛就真的敢明目张胆地杀了她吗?
今时不同往日,究竟在说司马信不再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还是在说凉州亦不再是尾大不掉的边陲。
“呵。凉州算什么东西?”合盛的眼神自她身上轻飘飘地落下,藐视,不屑。就像顾云宸的死讯传回长安时,朝廷的如释重负和窃喜。
凉州算什么?她以一己之力拦下外族十几万精兵来犯,佑护中原免遭生灵涂炭,她师娘也是合盛这等人能够置喙的。
江初照上前半步,似阴雨天的狂风席卷过海浪,这是她第一次将怒气挂在脸上。她咬着牙,眼神已经把人凌迟一遍。青州这个天,她翻定了!
看来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孱弱,至少敢在他面前漏爪。合盛又轻嗤一声,可惜了,人们畏惧猛虎,可不怕随时可以掐死的幼虎。
“既然话问完了,前面带路吧。”澜舟一直以来只有那张冷脸,她看着前面的狱卒道。
“你又是什么东西?”世人的不可小觑也不过如此。江初照都哑口无言了。她居然还一副颐指气使的姿态。
澜舟冷脸从袖中拿出印章,“都督即便不认识我这官袍上的獬豸,也该认得这印章。我不管二位之间有什么过节,我只管例行公事。”她将印章放回袖中,率先抬步。
狱卒连忙在前面带路。只有冯炬在后面等他。
御史台的人?照例说应该跟江初照不对付。不过这青州监察御史是什么时候下来的,怎么一点音信都没有。还是先写信问问燕王妥当。
湿冷的风吹得方才合盛和江初照剑拔弩张的热腾的硝烟味都淡了些。加上澜舟那张冷脸,冻得外面的披风都仿佛结了一层霜。死寂一般的牢房甚至连呻吟都没有,一团团不忍直视的麻布缩在风小的墙角处,只能听见翘头履踩在冻硬的土上的咯吱声。
听见一群脚步声走近,男子自臂弯中抬起头;见两个面生的女子走在前头打量审视。他突然起身手脚并用地冲过来,一把抓住走在旁边的江初照的袍角,声泪俱下道:“大人,小人冤枉,替小人作主,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呐。”
他洪亮的声音传遍整列牢房。江初照低头看他身上的冬衣露出的棉花,是个富贵人家。
见是钱会。冯炬面露不悦,“这里每个被抓进来的人都喊‘冤枉’,是不是触犯了国法,只要喊几声‘冤枉’就行了?”
钱会瞥他一眼,依旧死死抓住江初照的袍角不放,“大人,小人真的没有杀人,那日小人去过山中不假;可真的没有杀人,那赵创的死跟小人没有干系……”
“赵创?”江初照还有印象,那日出了五万钱要一篇墓志铭的赵融,“你是说临淄赵老爷的兄长赵创?”
“正是。”见终于有一线生机,钱会收回手,磕头不止,“小人是真的冤枉,求大人明察秋毫。”
冯炬上前踢了一脚栅栏,“这临淄人人皆知你与赵创不合,那日上山巡视,四下无人,你趁他不备,从后偷袭。如今认证物证俱在,休要狡辩。”
赵创驳道:“大人都说了四下无人,哪里来的人证证明是小人杀了他?”
她轻轻扯回自己的袍角,理了理官袍;看向澜舟。
澜舟瞥钱会一眼,便迈开了步子。
一行人跟上,冯炬转头瞪他一眼,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回到衙署,澜舟跪坐主位上,“将方才牢狱里冻死的百姓的户籍和钱会一案的卷宗调出来。”
刘扬拱手道:“澜御史,百姓交不上税,又拒绝把田充公,官府依法办事。”
澜舟看了江初照一眼,“刘别驾,我只管依法巡察,若诸位恪尽职守,未有不法之事。我包庇不了任何人,也惩处不了任何人。一切果都是诸位自己种下的因。”
她随手翻阅起案面上的卷宗,待户籍和卷宗递过来。御史台下放十三州御史,一者察州郡,二者监新政。新政推行不力,是江初照的罪名;可若是查出其他问题来,可是要他们担责了。
“大人,户籍和钱会一案的卷宗在此。”小吏端着漆盘,躬身道。
刘扬和冯炬看了漆盘一眼,又暗暗对视。澜舟放下手上的竹简,抬手道;“拿过来。”
她打开黄册,挑重点念道:“户主张叔亭载伍拾叁岁,丁男,下下户,不课户……合应受田捌拾贰亩,贰拾贰亩已受,廿亩永业,二亩居住园宅,六十亩未受……右足坡,面有黑点,额有黑痣。妻张氏王安载伍拾岁,丁女,身六尺,右手小指缺…女张莺莺载壹拾玖岁,中女,身六尺,面白,柳叶眉……”
澜舟将黄册轻飘飘放回案上,“交不上税,拒私田充公。户主张叔亭伏法,其妻张王氏,其女张莺莺呢?”
堂外的寒风吹进,堂中火盆的火星飞起,落到盆外化成灰烬。
风吹得火更旺了。
堂下的人恭立拱手不言。冯炬梗着脖子,明显是底气不足,“自,自然是依法处置。”
“依法处置?”澜舟骤然抬起眼帘,似霜白的剑刃骤然出鞘,寒光乍现。“我大魏哪条律法言明,交不上税的人要被抄家处置?”
冯炬被她一呵,磕磕绊绊回不上话。看着她又将脸色沉了沉,“究竟是张叔亭交不上税,拒把田地充公,还是有人对他的老来女起了歹心?”
堂内瞬时只听有风雪呼啸之声。
合盛一副高高挂起的样子,他站起身来叉着腰笑着道:“澜御史,你要问责,这些事与我辖下的人又有什么干系?恕合某不奉陪了。”他一拱手,转身便要带着刘扬和冯炬一起离开。
澜舟也站起身,“合都督,既说此事与你辖下的人没有干系,为何冯司马带兵拘捕了张叔亭?既无上谕,又无刺史守令,是都督下的指令吗?”
“如果是都督下的指令,越俎代庖,滥行职权;下属以公谋私,迫害百姓。这些都与都督没有关系吗?”
“澜御史,”合盛转身与她对视,目光不善。“此事查明了是我辖下冯司马所为吗?张叔亭交不上税,又拒绝把田充公,还妨碍公务,拘捕起来,违背了大魏哪一条律法?”
“人是关在临淄县衙里面的,为何受了刑,为何被冻死,又关某和冯司马何事?”他轻哼一声,“不过一个下民,这样的乡野粗民求着送到我邸上我都不要,何须为了这样一个贱人惹上一身骚?”
许是合盛的态度太过无赖,澜舟倒有秀才遇到兵的无奈。“都督,澜某问的是冯司马调兵之令从何而来?”
“澜御史是到青州查案的?”
“查到证据只管上书参我便是。要是想要青州兵权,那就拿着圣旨,大理寺、御史台、尚书台的文书来拘我。”
他回头看一眼刘扬和冯炬,“新政之事,讼刑之事,与尔等何干?再不走,莫又想落一个越俎代庖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