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皑皑,寒风吹过就像柳叶刀刮在脸上。堂内木炭燃烧的声音比穿过一条街的鞭炮声小,其间只有主位上江初照翻阅竹简的声音。
“新政颁布半年,各地皆有成效,唯有青州止步不前。”她将手中的竹简放上去,轻轻推了推漆盘,身旁的小吏端至众人面前,堂下一人拿起一卷。
“陛下有旨,命我与殿下前来推行新政,若半年之内不见成效,则治我与殿下罪。”她拱手,“诸位,共勉。”
治中华章放下手中的竹简,拱手道:“江中郎,青州新政不力不是我等懒政怠政,实是穷山恶水,刁民无状。”
江初照双手交握笼在袖中,“治中所言陛下知道。今后无论新政有何困难,我都与各位共进退。”
刘扬听她这话的意思,之前的事不论,往后可是要把他们一起都拉下水了。
汲明拱手道:“江中郎既来青州推行新政,这几日聚集我等在衙署,不议新政,只顾埋头看之前的卷宗,这是何意?”
江初照淡笑道:“新政要务有三,一是吏治,二是土地,三是军队。新政中,对各级官员考核要求为四善和二十七最;主要包括户口增减,农桑垦植,漕运水利,钱谷运输,仓储周转,盗贼讼狱,治安状况等。我翻阅之前卷宗,觉得有些案件处置欠妥。例如年十月乙丑日,张某当街辱骂并殴打刘某,未至伤残,却判了流二千里。”
“按我大魏律法,非十恶不流。许多案子,判刑过重;介中缘由,却省略不记;受处罚的多是贫民百姓。官不德,则民生怨。”
冯炬拱手,面带不悦:“江中郎,青州这些案件判罚是否公允;即便是新政之后,自有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中郎前来推行新政,新政吏治只谈选拔考核;越俎代庖,新官不查旧官帐,却专挑起罪名来了。”
江初照轻敲两下案面,“那这位,诸位可认得?”
堂外迈进一人,面带霜雪,上衣下裙,正是御史台的官袍。她不卑不亢地拱手:“下官御史台青州监察御史澜舟见过江中郎。”
冯炬、华章等人看向刘扬,皆是一惊。
“青州监察御史今日到了。”江初照继续道:“派往各州推行新政官员,一者尚书台有司官吏及屯田令,一者御史台监察御史,一者监军。”她从袖中拿出竹简,“冯司马说的对,新官不查旧官帐,往后江某也是要交任的。只是,诸位这两月断的这些案子,落的可是江某的大名,江载日后要如何交任呢?”
刘扬接过小吏递过来江初照案上的竹简,摊开来,落款赫然两个飘逸如云的大字——甘质。
“御史台责问青州有司办事不力的文书,诸位也看到了。莫说日后了;今日,江载要如何给御史台一个交代呢?”
她目光一一扫过在座的人。众所周知,御史大夫是副丞相,自丞相裴规被斩首,相权便旁落至御史台。尚书台是陛下培植的亲信。两方人马均不对付,因此委派各州新政官员,皆有两司官员,相互制衡。
江初照是司马信的家臣,自然也算是尚书台的人,两人自是不对付的。
在座面面相觑,皆无言以对。更多的是作壁上观。
江初照起身,拎了下摆至中央,对澜舟拱手道:“澜御史,近两月讼狱卷宗都在此了,请澜御史过目。”
“不必了。”澜舟面色和方才进来时一样冷,公正不阿的语气算是给江初照吃了冰驼子。“带我去狱中。”
刘扬按下冯炬。在洛阳城中,顾忌着她的才名和身份,谁敢对江初照冷脸。看来今日是不用他们出手,静观两虎相斗就好了。
澜舟大公无私的语气像门外的阵阵寒气。很快,这些人就发现,澜舟不止与尚书台的人针锋相对,对其他人也一样没有好脸色。“长史,治中,别驾,司马同去,其余人等在衙署内安坐。谁敢提前去通风报信,我就参谁。”
……
刚下马车,劲风便裹挟着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钻进的衣领和袍袖的寒风像冰块贴进肌肤。夹杂着碎雪的风扑到脸上,令人不自觉裹了裹身上的披风。
刘扬戴上披风的帽子,将系带系得更紧一点。却看江初照和澜舟,二人连披风也没穿,双手交握在腹前,笔直地立在雪中。雪轻轻落在二人的进贤冠,衣领,袖缘上,像似山腰的那颗青松,又似院中的那枝红梅。
书生嘛,最看重的是那一身骨气。
刘扬在门口拂去肩上的雪,冯炬双手笼在袖中,微昂着头大咧咧道:“二位,请吧。”
“澜御史,请。”江初照侧身,做了个手势。
澜舟未有谦让,抬脚便走在了江初照身前。
刘扬跟在她身后。这女子够傲。确是适合做把什么人都得罪干净的御史。
进了小巷,阴冷的风攀住脚脖子,丝丝缕缕地往腿上缠绕;身后的凉风自衣领钻进脖子,后脊凉飕飕的。时不时有屋顶的水滴进水坑中,阴恻恻地令人心悸。
牢房甚至比外面呼啸的风雪还要安静,静悄悄的,像陷入了一片死寂。
江初照拱手,示意澜舟留步。她拎了下摆,跨过脚下的水洼。拐角,恰好外面看到里面穿着冬衣的狱卒。
“二位官差,劳驾。”江初照对着两人拱手,不卑不亢的姿态却十分谦和。
见她没穿披风,姿态又十分谦卑。两人靠着椅背,双手笼在袖中,微昂着头道:“什么事啊?”
江初照:“初来狱中,劳烦二位官差能否替在下带个路?”
两人自上而下地打量了她一番。其中一个摸着硬茬道:“新来的?”
江初照想了想,刚去衙署报道没几天,“算是。”
“嗯?”旁边那人伸出手,掂了掂。
“官差这是?”江初照故作不懂。
摸着短须的那人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大人,您这官不是捐来的吗?”
冯炬上前半步,正要开口,被澜舟一记眼刀吓住。刘扬收回拦在他身前的手。
江初照从袖中摸出两个铜钱递过去,“劳驾。”
那人盯着她的手,正要将手回握,江初照眼疾手快将手收了回来。
没摸到。“行吧,”两人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看你模样长得俊,大爷今天心情好,就帮你带回路。说吧,是刘别驾还是冯司马要提人?”
江初照回头看了一眼被绑在刑架上的人。棉麻短打被鞭笞得破烂不堪,血滲到衣服上,早已冻成了冰。
“烦请问二位官差,这是?”
两人双手还胸,轻佻地笑道:“既然刚进衙署,小爷就再送你一句话,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也别看。”
江初照拱手:“请二位官差带路吧。”
两人趾高气昂走在前面。拐角走了几步,才看见这头乌泱泱站着的脸色沉沉的一群人把小巷口都堵住了。
刘扬和冯炬身前站着一个女子,面带冰霜,似活阎王;此刻正怒视着自己。
两人蓦地顿住脚步,心虚地回头看方才的女子。江初照的谦和与方才别无二致,只是多了几分淡笑,“二位官差,不是替在下带路的吗?”
“大人,小的叩见几位大人。”两人飞扑过去跪下,头磕在冻硬的土上像在敲鼓。
不成器的东西。冯炬怒上心头,走过去一脚踹在短须男人肩头,“狗东西,耍威风耍到老子面前来了。”
那男人爬起重新跪好,慌慌忙忙磕头道:“冯司马饶命,几位大人饶命。”
见冯炬抬脚要再踹,刘扬上前一把把人拉回来,“繁思,”他脸往澜舟的方向侧了侧。
冯炬转头看了风雪大作的澜舟一眼。收脚跟着刘扬站至她身后。
“可知你刚才调戏的是什么人?”她声音冷得像伸手不见五指的冬夜里,从屋顶的破洞处落下的鹅毛大雪。让人只敢缩成一团,似乎连抬头看天,都能让为数不多的怀中的暖气散掉。
两人战战兢兢地回头。见江初照面上还是带着几分淡笑,她负手而立,刚好露出腰间黄色的盘囊。
似惊雷乍现,劈得两人出了一身冷汗。方才的耀武扬威不见,只剩下磕头求饶:“不知刺史大驾。小人无礼,求刺史高抬贵手。”
读书人被冒犯之后依旧有礼有节。她也像澜舟双手交握放在腹前,“二位官差,既然收了我的礼,劳驾带个路?”
刹那两人才反应过来。颤颤巍巍地双手将铜钱递上。江初照小心翼翼拿起铜钱,确保不碰到他们掌心。
她将铜钱放进袖中,“在下不是刺史。”二人抬头俱吃一惊,“江某是殿下府内从事中郎,代行刺史事。”
“带路。”冯炬在身后咬着牙道。
“方才刑架上那个冻死的人是怎么回事?”澜舟边走边问道。
两人不敢言语。
“回话。”冯炬恨铁不成钢。
“这……”两人面面相觑,求助道:“如何回话?”
江初照快速接过:“如实。”
“交不上今年的税,就给抓起来了……”感受到身后寒光,两人瞬间缄默。
江初照:“即便交不上今年的税,官府也只会没收他的田地充公,怎么抓起来动刑了?”
冯炬不以为然道:“刁民交不上税还拒绝充公,扰乱官府办差,不抓起来当两个典型,还能听话吗?”
江初照:“扰乱公务我大魏律法自有惩处,怎可动用私刑?”
澜舟:“此人家中可还有亲眷?”
冯炬警惕起来,“澜御史这是什么意思?”
澜舟:“冯司马只管回答我的问题。有或者没有,若是不知,稍后回衙署勘察便知;如此,可是做贼心虚?”
“是谁在问罪我的人?”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在滴水的间隙中一清二楚,不多时,一个戴着武弁大冠的身材彪悍的男子便立在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