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休养几日,直到再请郎中来把过脉,渚月这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仲冬时节,拉开房门,寒风夹杂着碎雪扑面而来,入目皆是银装素裹。
屋檐下挂着晶莹剔透剔透的冰柱,泛着金光,偶尔落下一两点雪,堂前车马不得过,屋后犹有碎竹声。
她迈进堂门,顿首道:“微臣江初照参见殿下。”相识五年,一如既往,有理有节地将那几分疏离感拿捏得刚刚好。
司马信目光落在书卷上,不曾分她半点。
“殿下,已来青州两月,未曾去衙署报道;新政之事,未有进展。微臣恳请殿下移步衙署,劳心政务。”
司马信却光脚下榻,关上了房门。
已知她意,强求不得。江初照起身退了出来。在堂门再拜。
她换上官袍,带了文书印章,转身关上房门。却见渚月怀抱鹅毛披风,立在长廊尽头。
她双手递过披风,“先生,门外雪大。”长路漫漫君独行,莫教青衣染风霜。
江初照未拂她好意,“多谢姑娘。”
卖了马和首饰,还有余钱,便买了一匹毛驴。
雪中,一人一驴,一行脚印,渐远。
……
今日艳阳高照,入目皆是皑皑白雪。长阶上方的衙署被银装冻住,平日里的高不可攀被厚厚的白雪裁剪,只剩下了庄重。
江初照找了一处拴好毛驴。
穿着厚厚冬衣的守卫伸手拦住她,“站住,干什么的?”声音里的粗犷也被冻住。
江初照从袖中拿出一方印递过去,声音被冻得轻脆:“上任。”
堂内衙署里的官员早早地便站成两列侯着了。他们穿着官服,双手交握抱在腹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初照拎着下摆,一步一步迈上长阶。
她的脚步很轻,身后的脚印浅浅的,像被风吹了个缺,丝毫没有破坏雪景的美感。即便被这么多人打量着,也迈得很稳。不疾不徐的,像风吹过竹林,滴滴答答轻落下的雪点。
迈上最后一阶,她立在台上,手握剑柄。屋内炉火正旺,并未点灯,想将她吞没的目光如锁住猎物的豺狼。她隔着门槛,和道道贪婪锐利的目光对视。寒风吹得她披风上的系带飘扬,她迈开了步子。
将披风递给门口的守卫。一步迈入,径直走到中央。脸上还带着门外的风雪,豺狼的目光炙热起来,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洞穿。
她穿着除了纹章与他们别无二致的官袍,腰间别着一把长剑。清瘦的身形看似落了下风,却将那几分诗书气质托得刚刚好;身上未褪的寒意,增了几分梅花的清香来。
她一手端在腹前,端着那几分清雅。汪汪如万顷之陂,面对盏盏不怀好意的目光,坦然地就像于江畔之上,与清风话茶。
江初照波澜不惊地迈上主位,拿出袖中的印章,文书,圣旨。目光扫过众人,“诸君,别来无恙。”
峰回路转,一人赴风雪。
“使君呢?”冯炬率先发难,“青州刺史于衙署报道,为何不见使君?”
“使君多病,我暂代劳。”
冯炬轻哼一声,双手叉腰,颐气指使道:“使君有恙,青州之事也应由刘别驾代劳。你一个府内的从事中郎,区区家臣,见到青州别驾,这些州府诸曹,不下跪行礼也就罢了,居然高坐堂上,如何治罪?”
“青州事,使君事。我代使君行刺史印,便是府内事。我既为殿下一家之私臣,下跪主君,上跪天子;敢问堂中,何人敢接我一拜?”
“你……”冯炬气急,指着她道:“江载。洛阳城贵府如何行事我不管,青州界内,代行刺史印,你配吗?”他身后作壁上观的众人,就是他说这话的底气。
他身后出列一人,汲明是也。拱手道:“江中郎,不是诸位同僚不认你手中的刺史印。只是新官上任,只听你说‘使君多病’,不见使君。我们哪知道使君是真的病了,把印章交给你了。”听得几声附和,他又道,“即便使君真的让你代行刺史事,也该来一回衙署,当着诸位同僚的面,亲自说清楚。”
“是啊,”又一人出列拱手道,“若是使君让中郎代行刺史事,我们即刻可派马车前去驿馆接使君来衙署。或者诸位同僚随你走一遭,在驿馆当面说个清楚。仅凭中郎你一面之辞。”
双管齐下,软硬皆施。
司马信失宠,一蹶不振。她江初照要扶一个自暴自弃,还与她生了嫌隙的人,当真是天真得很。
江初照起身:“配不配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诸位说了算。是圣旨和尚书台说了算。我在洛阳之时,便有代行事的惯例;仲夏随使君灭蝗之时,亦是如此。诸君昔日听得,今日却听不得;”她微微眯了眯双眸,也学众人露出点捕猎的杀意来,“究竟是担忧使君的安危;还是仲夏来的南风,到了仲冬吹成北风;诸君也打量着,风向变了?”
堂外适时吹进一阵风,刮起众人背对木门众人的冠带。面门而立的江初照胸前的冠带亦被吹起。她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握上腰间长剑的剑柄。身披官服,带剑上堂,一有破釜沉舟之气概,一有背水一战之孤勇。
她的名声从不是浪得虚名。
刘扬这才出列,拱手道:“江中郎,无论在座是哪个衙门,哪个开府的家臣;都只有一位君主,那就是我大魏天子。今日新任使君走马上任,同僚们不见使君尊容,却由府内从事中郎代行事,这在我大魏,也是前所未有。诸位同僚都是一心为陛下,一心为国,为青州。”
江初照看向他,等的便是群首刘扬开口。她解下腰间的玉佩,“此物,别驾可认得。”
见他脸色骤变,应是认出来了。
她不慌不忙看着冯炬道:“方才冯司马问在下代行刺史事配不配。无非因我是罪臣江淮之后,凉州刺史方清梦之徒;论家世,不如各位清白,论门楣,不如各位显要。再者,五年前,我因一篇《治国论》名扬天下,因此获罪下狱;有人夸我才高八斗,有人骂我沽名钓誉。”
“五殿下舍封号食邑保下我一命,请我入仕,我曾提了一个条件——若我手中掌印,便可代她行事。此物雕龙刻凤,乃陛下钦赐。我有此物一日,便可代行一日。”
她沉了声调,向冯炬施压,“敢问冯司马,在下配吗?”
堂内落针可闻。
江初照佩好玉佩转身,拎了下摆,对堂上的圣旨叩首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两列最后的新政官员紧随其后,欣喜地拎了下摆叩首:“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江初照一来,新政便有望了。
有了陛下钦赐信物,何须要司马信的一番说辞。众人拿不准主意,都纷纷看向刘扬。
刘扬思索片刻,才下跪叩首:“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刘扬下跪,汲明紧随其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堂内这么多人,竟然让一个女子拿捏住了,冯炬不甘,凭他一己之力却对抗不了。也无奈忿忿下跪叩首:“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冯炬都跪下来,众人这才齐齐跪下。
而后江初照收起印信文书,“既然新任使君已经上任,请别驾核盖刺史之印,敦促各郡尽快推行新政才好。”
刘扬拱手道:“是。”
日薄西山,江初照才出衙署。
刘扬捋着胡须看她的背影。此人真是好重的心机。怕是五年前入狱的那一刻,就猜到今日之处境了吧。
“名远,就这样让一个女人占了上风?”冯炬双手抱在胸前,不忿道,“岂不是以后,我与兄弟们,都要对一个女人下跪叩首?这一州之事,都握在她手里?”
直到看不到江初照的背影。刘扬才转身,“她一个单车刺史,你一个司马,归她管吗?”
魏制。刺史带将军封号,便可成立军府,自置僚属;或持节都诸军事,或持节都督诸军事,管一州行政军事。若都不带,便是单车刺史,只管一州行政监察,属官别驾、治中、诸曹;军事由一州都督监管,属官长史、司马、参军。
“呵呵呵呵呵。”他拍了拍刘扬的肩,“名远呐,名远。”也是心机深重之人呐。
江初照在后院栓好驴,路过房间时,解了披风,净了面。才到正堂,她拎了下摆顿首,“殿下,”
见她搁下笔,又要起身来关门。她起身,拱手道:“微臣告退。”
刚好在门口撞上渚月。她双手交叠放在腹前,收着下颌,小心翼翼抬起眼帘,“先生还没有用饭吧?”
“嗯。”江初照答。
“给先生留了饭。在灶房温着。”
“多谢。”
她回房换下官袍,去灶房用了饭。
明月在白雪上铺了一层清辉,冬夜本该静谧得听不见后院竹林的沙沙声。却有小心翼翼地踏在雪上的碎雪声,被轻轻拨开的竹枝的雪滑落。怎么?听说她没死,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江初照回屋取了剑。让她猜猜,今夜又是何方人马呢?
……
她轻轻踢了一脚廊下的柱子借力,翻身上了屋顶。檐边轻轻落了两点雪下去,她稳稳落在屋顶上,比方才那两点雪落地的声音更轻一点。
一支短箭离弦而来,但听破风声。月色下,那张侧脸宛如烟雨朦胧江南中白墙青瓦旁的依依细柳,明明只需寥寥几笔落下,却怎么也画不出细雨蒙蒙中的诗情画意来。
她拿着剑的手负在身后。披着一身清辉,转身看匿在竹林里的蒙面人,另一只手夹着方才的短箭。
哪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塘边细柳。
无功不受禄。江初照挥臂,将短箭物归原主。
穿过清脆的竹叶,雪还未落下,短箭便已经稳稳钉在那人身旁的青竹上。
有些身手。难怪汲明的人没有除掉。
可惜。今夜便要命丧于此。
江初照足尖轻点,如白鹤掠过江面,一步稳稳停在青竹垂下的节点上;而青竹只是轻轻晃了晃,连雪都未曾落下半点。她似燕轻点在竹枝上,才几个眨眼的瞬间,便已经几丈远了。
恰巧。几人也是这样想的。
深夜的杀伐声,并不应该吵醒望日良夜的好梦。
几人追去。江初照已经单手背剑单足立在竹上等候不速之客。她身后的利刃泛着银光,风轻轻撩动她鬓边脱帽时带出的发丝,眸光比茂林修竹更淡薄,眸光比皑皑白雪更冷;清辉自她肩头铺泄而下。
几人举剑刺来。
她拨开胸前的剑,昂首后仰像饮了一湾月光。翻身轻点,青竹猛地一震,枝头的雪滑落,纷纷扬扬落下,风雪中,长剑交锋,寒光凛冽……
江初照拔下钉在青竹里的短箭,足尖轻点越过屋顶,似一片花瓣落下那样轻。
廊下那人提着剑,转身见她衣摆翩然落下。
她披了一身月色走近,昏暗的廊下,却明亮得令人挪不开眼。
“深夜路滑,姑娘要去何处?”她轻声问。
一股花香悄然而至,像是为了收尾,也像是为了掩盖。
渚月望进她眸中,像在回:“先生说呢?”
她从袖中拿出方才拔下来的短箭,“作为猜对的奖励。”
她的云淡风轻,像在说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打斗,与在轩中听雨品茗没什么不同;甚至更优哉游哉一些。
渚月轻轻皱了皱眉。
“今晚的夜色,我替姑娘看过了。”她将随手摘下的花摊开在掌心递过去,指尖还残留着粉末。“很美。”
她越过她直奔房门。那一声轻咳,似拨动了一根琴弦。
渚月掌心的花开始发烫。
雪落,惊琴,此曲何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