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一阵吵闹,只见哄闹变成了拉架,只因对家相见分外眼红,那一句“凄凄凄妻守空堂”实在太过扎心。
“司马忠,我父亲战死沙场,那是替你司马家打的天下。”霍乐被霍卓拉着,生怕他下句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急忙捂住他嘴。
司马忠挨了一拳,本就喝得醉醺醺的,被七手八脚扶着,现在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
见那边嘈嘈杂杂,崔颢也晕晕乎乎起身,想去劝架。
司马忠指着霍乐,“我母亲是弘农杨氏嫡女,是当今陛下亲弟弟的妻子,陛下亲临吊唁,钦封的虞国夫人,你一个莽卒,也敢对她评头论足?”
“若不是我伯父和父亲南征北战,你司马家能有如今安定太平的天下?”霍乐被几个人拦腰,还有人扯着他的袖子。
“你以为你父亲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他抹了一把鼻下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不禁怒火更甚,“他一个南边蛮荒的貉子,跟在我皇伯伯后面杀了几个人,就以为可以彪炳史册;你伯父,不过一个被革了职的骠骑将军;我呸,”他重重唾了一声,“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大魏是谁的天?”
霍乐不耐烦地拨开挡在身前的霍卓,“我大魏的天是陛下,天子在上。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投了个好胎。敢跟我过上几招吗?”
司马忠摩拳擦掌,“堂堂大丈夫,还能怕了你不成,今天就给你点教训。”
霍卓哪敢让霍乐在外面捅这种篓子,上次他和杨满昌起了龌龊,差点被活生生被剥了一层皮。霍乐父亲早年战死沙场,霍通待他与亲子别无二致;极为疼爱。若是他让这个堂弟在外吃了亏,惹了事,回家真要被剥一层皮了。
“你听阿兄说,你听阿兄说,”霍卓急出哭腔,快要跪下来求他了,“子悦,你听阿兄说;这真的不能打,这可是陛下的亲侄子;冷静,你冷静,”
霍乐被越劝越气,他一把推开霍卓,“就是你这种懦夫,才让这种纨绔子弟骑到我们头上来,我霍家是打出来的,头掉不过碗大个疤;谁与我斗上几个回合,若光明正大取我项上人头,我还敬他三分。”
两人撕打扭成一团,霍卓大喝一声“霍子悦”,趴在地上哭得痛彻心扉。
韦娴儿扯了一下,又扯了一下;见那人不为所动,她将珠钗缓缓靠近她肩头,牡丹用细长的花蕊轻声吐着张扬:“一群酒疯子,也比我好看吗?”
上官静不敢动,因为她知道如果侧脸,碰到的不是韦娴儿的脸颊,她轻轻从韦娴儿手中扯回自己的袖子。不敢妄动使她绷直的后背撑着十分僵硬的后颈。话语也说得十分生涩:“郡主倾国倾城,风华绝代,无人能及也。”
一声轻笑在耳边响起,像鹅的细绒毛飘起又落到上官静耳中,“那你为何不回头?”萦绕在耳边的话语,像挂了上好的诱饵的鱼钩;明明知道垂涎不已的诱饵可能令鱼丧命,可还是被勾得进又不敢进,退也不舍退,仿佛勾人的不是那精妙的鱼饵,而是那细小的不起眼却最致命的倒刺。
倒刺像针尖,轻轻划过心脏,嘴唇,酥酥痒痒的,令人想要推开,又想它再抚一遍划过的地方,又渴望着到它未涉足的地方。
“卿在等我转头吗?”
像湃上荷叶背面的池水,自尾骨湃上后背的蝴蝶翅。上官静不知是后背崩得更紧,还是后腰一下就卸了力。
她的眸光,像湃上荷叶背面缓缓汇聚在叶边缘晶莹的水滴,慢慢脱离的过程极好地诠释了柔情似水一词。
终是荷花羞了玉颜,春好梦如期,盼得水粉染了胭脂。
方才韦娴儿捏着的袖角在她手中绞成一股绳。她垂着头,像被刚刚跳出池面锦鲤衔垂了头的荷花;她放开贝齿压白的下唇,十分难为情地将话憋出来:“郡主喝醉了。”
“那你闻到我身上的酒气了吗?”她用食指背面轻轻去刮上官静脸上浮起的薄栗子,用她觉得灼热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微红的眼角。
“上官静,上官静,”她呢喃着,“这个名字取得真好。”被人轻薄了,还这么安静隐忍。
寄人篱下,是这种感觉吗?
她本是想羞辱她,可每次看她像只小兽那样不安,她又心疼起来。她垂眸,摊开在羊脂玉中的是方才被自己捏过的袖角,皱巴巴地,被人揉成一团后松开的样子。
韦娴儿也像她手中袖角的折痕乱起来。
她一把捏住上官静的手,凉意像冬日里的冰碴子,张牙舞爪顺着掌心一直冻住了整条小臂。
“为何不穿我给你制的衣裳?”她语气里的寒意与湖面吹来的寒风一般,令她后背寒毛竖了起来。
她垂眸不语。
“回府。”韦娴儿牵着她的手便要起身。
上官静小指回握住她放在掌心的手,“郡主,城中已经宵禁了。”
但韦娴儿并未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将手捂得更紧,不容她反驳道:“我说回府。”
她就是想看上官静这样一副隐忍的可怜楚楚的样子,可这副样子,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她一个人,在春意满园的案桌前,昏黄的灯盏前……
池边长廊一道张扬的身影,但更显眼的,是前面那人紧紧牵着身后迈着急碎步跟上的手。
江初照目光收回,不自觉轻笑出了声;她垂头端起酒樽掩住笑意,幸好隔壁周疏和甘兮之那一案,两人已经以筷击碗唱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中郎为何发笑?”习武之人耳力极好。这一声不偏不倚落入苏沐耳中。
江初照敛了敛眉梢喜色,“水中月,镜中花,世人皆道美梦空,独有人美梦成真。”
苏沐听不懂她的哑谜,只疑惑地看着她。
江初照与她对视,笑而不语。
因为月是“夜深江月弄清辉”的月,花是“对镜贴花黄”的花;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
苏沐皱了皱眉。
长廊灯下两道花影。正是花好月圆之际,“扑通”一声,惊了星一瑶池。盏盏目光照过去,只听谁下水捞月去了。
司马忠被人大力一把拉开,响亮的耳光声让众人酒意彻底惊醒。看清来人,霍乐瞬间泄了气,举起的手垂在身侧,垂下头,仿佛油灯烧在他耳边,红得比司马忠还要彻底。
打在司马忠脸上,比打在他脸上更令霍乐心悸。因为这一巴掌,打在了霍家脸上。
“下水捞人。”这一声如方才那个耳光一样,又稳又准;能听出声音里的急迫,但冷静得令人心安。
司马忠甚至不敢捂印了五指脸。他恭立一旁,任由那半张脸红肿起来,悄悄抬眼瞥来人。一双祥云翘头履映入眼帘,接着是垂下来的衫袖,他身后那人恭敬作揖,“二皇兄,”温润如风的声音便飘进他“嗡嗡”的耳鸣声中。
还在思肘谁在深夜将燕王殿下尊驾请了过来时,崔颢已经被人从水中捞出来。司马义严肃的目光扫过,众人随他脚迈的方向让出一条路来。
那一拳如打在麻袋上,崔颢吐了一口水。急促的呼吸平稳一点之后,也看清了来人,他声音像还飘在水中那般虚浮:“参,参见燕王殿下。”
见人无事,司马义收了几分严肃,“带崔公子下去休息。”心想崔颢不是这般嗜酒之人,怎会酒醉落湖。
要是他今日淹死在这里,新旧政党之争,怕是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来。况且还是陛下视为心腹的人。
此刻朝中虽分新旧政党两派,但形势并不明朗。新党看似依附于韦娴儿,实则权力都握在尚书台崔鉴手中,许让身后依旧是陛下登基后扶持的寒门士族,如今韦娴儿手中还有部分从前太尉府分散在各地的兵权。丞相府的权利被一分为二,一者分给了御史台,二者分给了尚书台;现在旧党部分以御史大夫杨旷马首是瞻,而长孙杨满去已接管御史台诸事,杨旷、杨文坐镇后方,另外部分摇摆不定,还有人在作壁上观。
齐王司马仁手中握着部分兵权,有早年随他一起征战的亲信,和年初去河北新扶植的一批;现下他手中只有西北从韦平手中分来的兵权,和一些旧党心腹。
随脚步起落的衣摆带走宴席所剩不多的喧闹和肃杀。
崔颢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他似乎已经酒醒。霍乐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收起方才的莽撞和自大,经立着,朝崔颢作揖:“崔公子,对不住。”
崔颢朝他摆摆手,“颢不胜酒力,扰了各位雅兴,本应自罚;”他拱手,“改日崔某做东,还请诸位莫作推辞。先行告辞。”
这边还残余着为数不多的推杯换盏,喧闹依偎在一个小小的角落中。风吹起的涟漪泛到岸边,浮在上面银白色的花灯粼粼。何须清风三两,浊酒相邀,明月来作伴。
混在开怀大笑离去的三两队伍中,江初照那一身天青色袍子并不显眼。苏沐看着她的背影,她自带一身风尘行在尘世中,却别具清骨。
她起身,抬步跟了上去。
崔颢踌躇再三,还是拎了裳,快步过去,“郡主留步。”
他们停在长栏台处,身旁陆陆续续有人经过。
上官静跟着韦娴儿转身,韦娴儿依旧没有放开她的手,“崔公子何事?”像有一点被打搅的不满。
崔颢十分谦逊,语气也温和有礼:“我知道郡主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新政本就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韦娴儿的不满和防备丝毫不掩饰,她投过去的目光也带着审视,“崔公子此言何意?我听不懂。”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
“崔公子,”韦娴儿脸色骤变,打断他,“借一步说话。”
崔颢朝她简略拱手一礼,“郡主请。”
移步到人少的长廊处,上官静站在远处替他们把风。
两人相对而立,脸上只剩下月影斑驳。
崔颢收起平日里的少年意气,郑重地作了一个长揖,正色道:“郡主,此为崔颢肺腑之言。明允自幼倾慕郡主。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郡主一颦一笑,只言片语;无论是朝堂上的挥斥方遒,舌辩群儒;还是求贤殿前神采飞扬,敢试天下才……”她鲜艳的衣裙,像在水墨画上滴了五颜六色的墨点,一点一点晕染开来,铺满整幅画卷;自此,这幅画才有颜色,有声音。名叫崔颢的这幅循规蹈矩的画,才鲜活起来。
将细腻的情感剖开,无论何时都令人难以启齿。很奇怪,世人宁愿借一缕月光绕柔肠,任由细刃在内翻卷,忍着剜心断肠之痛,也不肯道一字一句的真情出来。崔颢的声音不像方才那般沉稳,他忐忑着,像踩下一块不知道会不会溅起水花的石砖,“明允求爱,未审尊意;如今看来,已无须问郡主尊意,“他转头看了一眼上官静,拱手赔礼道:“非礼勿视,今日宴前,崔颢失礼了。”
韦娴儿收起几分防备,面上不显山露水,她余光瞄了一眼上官静,未言静候崔颢的下文。
见她默认,崔颢收起方才语气里的几分苦涩。他拱手,“既然郡主已与她人有诺,崔某并非死缠烂打和迂腐之人。崔某自幼倾慕郡主的胆识和气魄,如今更甚;若不能结秦晋之好,愿与郡主共创大业,生死无悔。”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子乘舟》讲的原本是春秋时期,卫国两位公子争先赴死的故事。他以此暗示韦娴儿站队夺嫡之争,自己甘愿随其后赴死。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何况求爱不成,恼羞成怒报复的男子不在少数。韦娴儿戒心陡然升起,“清河崔氏已是寒门领袖,无论谁上位都能屹立不倒,崔公子何须堵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赴汤蹈火。”但崔家自有崔家的风骨。从他的妹妹崔玉棠身上便能看出来。她在试探。
“在下仰慕郡主,最仰慕的是郡主的敢与天争半子,敢为天下先。”他说得坦坦荡荡,“从古至今,敢为天下先者有三人,”他举手屈下拇指,“一为文皇帝,敢开女子为官之先河;”屈下食指,“二为帝师徐成济,敢在高宗废除女子为官后,女扮男装,官居太傅,托孤之臣;”他屈下中指,“三为首辅方清梦;徐成济之弟子,女扮男装入朝为官,凭一己之力将先帝——一个深居后宫的庶女扶上皇位;古有甘罗十二拜相,今有方清梦二十八官居宰辅。”
“如今放眼天下,我只敬服一人。”他握手成拳,双手背在身后,面带欣赏敬佩之色,语气谦和有礼:“便是方清梦的学生,五殿下府中从事中郎,江初照。”
“君子和而不同,我知道郡主和江中郎要做怎样的一番事业,少年心事当擎云,志若不移山可改,何愁青史不书功。”他拱手,语气坚定道:“刀山火海,风霜雨雪,崔颢愿往之。”
韦娴儿听完他的一番慷慨陈词,却皱了皱眉,“崔公子博古通今,可曾听过‘公无渡河,公竟渡河’?你有前程似锦,何须舍弃光明璀璨的大道,与我等行泥泞小道。”
崔颢却将腰板挺得更直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敢为天下先。这一场惊涛骇浪,与各位勇士共搏,何其幸也。况且在下不仅是在替我的母亲,我的妹妹搏;也为天下女子搏。”
须知少年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崔颢自负才情,他也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他不会因为被拒绝而恼羞成怒,各有所好;既他心慕女子要胜天半子,他也要替她搏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