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二人披着霞光,并肩而行的两匹马的马耳交错。
司马信率先下了马,去牵才落定的崔玉棠的手。崔玉棠轻轻拨开她,“殿下,”她的目光落在城内街上的人来人往上。提醒她人多眼杂。
女子之间举止亲密一些倒是无所谓,只是不能在外人面前失了君臣之分。
今日出去秋猎,两人轻装简行,都未穿裙披衫;秀发束起,两人对视,眼神也少了平日里的柔情潋滟,如离弦之箭一般干净利落。
“殿下,臣先告退了。”因着今日的行装,她行了拱手礼,牵着马便要抬步就走。
“玉棠,”司马信叫住她,“饭同食,衣同袍;宵同梦,晓同妆;出入成双,形影不离。这些事你以为我父皇会不知道吗?”
崔玉棠顿住脚步,转头看她,“我崔玉棠既迈出了这一步,便死生无悔。”
“我当时所奏的《凤求凰》,不为清河崔氏,是为玉棠。”她上前背对城门,挡住映入她眼帘的车水马龙。“我所画之人,非素有清贵之名的清河崔氏崔令君之女,而是那日千佛寺中,笑谈桃李春风。”
“父皇送到我府上那些名帖我一字未读。”血脉是权力的延续,她司马信不要婚姻换取的权势。“一生一世一双人,今生伴于身侧者,唯崔玉棠一人也。我心已许,便不诺二人。若有圣旨相逼,我便以死明志。”
“我心已许,未有多疑。”她崔玉棠谨慎稳重,可也自负。自负自己的眼光,也自负自己的傲骨。既与她结为夫妻,便不会疑神疑鬼;倘若司马信真有二心,便割袍断义,此生不复相见。
“朝堂上那些腥风血雨,我们一起面对;若有流言蜚语,玉棠可至我身后。”幽兰生矣,于彼朝阳,含雨露之津润,吸日月之休光。她舍不得那些污言秽语泼在她身上。
崔玉棠倒是无所谓。她十分赞同江初照所言,“清白”是自“天命”后强加在人身上的第二道枷锁。“女子情爱的流言蜚语,早随顾云宸射入太和殿的那一箭烟消云散。殿下向我表明心志,也该给初照、元则她们吃一颗定心丸了。”
“嗯。”司马信点了点头,交汇的眼神已经对过话,“主要是元则吧。”
……
已经三年没有秋猎了,此次秋猎声势浩大,披甲带盔的羽林军将广成苑围住,像一条青蛟蜿蜒盘旋,厚重的鳞甲像一堵墙,阻隔着墙外窥探皇家猎场的目光,秋风吹得竖旗猎猎,像青蛟的呼吸声。
华盖下那人褪去殿上繁复的冕服,自那一把气势恢宏的木椅上起身,接过近卫递过来的龙头弓。
司马业将黑发用金冠束起,玉簪横穿而过,点睛之笔却是那颗绮丽的红宝石;双目如黑曜石,一有睥睨山海之霸气,一有俯瞰万灵之雄势;两颗宝石交相辉映,衬得那人尊贵至上,不怒自威,令人望而生畏。精悍黑袍将红宝石的霸气内敛,顺着织锦领缘和袖缘上的夔龙纹如山压在众人肩上。
他用食指指节轻轻蹭了蹭拇指上的戒指,才接过高健递过来的金鈚箭。搭上箭,拉开弓,听风声判断今日的风向和风力,这是他个人的习惯。
只见那人双目凝神,离弦之箭带着天子威严破风而去,不辱使命地稳稳刺入草靶红心。
“不比当年了。”他放下举弓的手,却面露喜色。
两侧羽林军身穿对襟罩甲,双臂套披铁护臂,护臂的肩部、手臂外侧的钉缀环状甲片,与罩甲表面钉有甲泡钉泛着银光,双目炯炯,似有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的凝重;头戴窄檐铁盔,璎珞随风飘扬,手中猎旗烈烈,似有旌旗十万斩阎罗的杀意;腰束革带,佩挂弓囊箭袋,钉缀银丝纹饰,剑格鎏金,银鞍白马。
两列文武官员缄默不语,他迎着无数打量的目光,迈步至龙椅前,似居高临下地,反过来打量这些经立恭顺的臣子。
站在前方的,是曾经像他一样意气风发,雄心勃勃的几位皇子。隐忍克制的盏盏明目,像撼天动地的猛虎,却始终不敢发出响彻山谷的嘶吼;道道目光像柄柄利剑,剑刃早已经雪白锋利,却不敢亮剑。腹中沉闷的低吼,和剑镗泄露出的明亮的光芒,都是他们隐忍不发的野心。只待司马业示一点点弱,他们便要迫不及待地用惊天动地的嘶吼,蚕食尽这条猛虎的余威。
而鹤立于几头猛虎之间的,是有如竹兰之秀,松柏之气的公主;她惯穿松花色的衣裳,犹如初夏幽幽深山,琴声似有若无,清风徐来,松花纷纷扬扬落于青石白鹤之上。有天潢贵胄之霸气,有文人骚客之傲骨。可松花本不该这个时候落下。
打量完各怀鬼胎。
司马业垂头拨了拨宝雕弓的弦,沉沉开口道:“青州刁民作乱。承德、承贞领兵河北、西北,威震八方,承和熟读兵书,承愿此次灭蝗也崭露头角。朕欲派你们其中一人领兵前去青州平叛,实在难以抉择。借着此次秋猎,好好露一露你们的身手,让朕看看,这两万兵马,交到谁手中才能服众。”
宝雕弓在漆盘上磕出声响。权力似乎是一种令人着迷且上瘾的宝物,这件宝物像一面镜子把人隐藏的丑恶的面容照出来,离它越近,越清晰地看出贪得无厌的脸不像自己,离它越远,模模糊糊的,好像才有自己的影子;可它好像有一种魔力,令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看清那张不属于自己的脸。
司马业握着这面镜子,看到了许多人的脸。而他们此刻的目光,都落在那张宝雕弓上。
“明日开始围猎,这个领兵的机会,争还是不争?”散场后,二人并肩而行。司马信也不像之前那般莽撞,江初照教会她,有些东西要拼尽全力去抢,而有些东西,就算是递到手中也不能拿。
江初照琢磨着现在的局势,争与不争,都有些棘手。“君心难测。殿下容臣好好想想。”
陛下将那些名帖送到司马信府上,意思是要她择夫婿。但司马信看都没看,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联姻是世家惯用的手段,例如齐王司马仁的王妃是河东裴氏之女,燕王司马义的王妃是韦氏之女,而三皇子司马礼之妻是弘农杨氏之女。
清河崔氏,许家,霍家,是他心腹中的心腹,最忌讳的就是参与夺嫡,而这三姓,也确无一人参与夺嫡之中;许家也是经他授意亲近司马信和司马泰。
宵同梦,晓同妆,司马业会不知道吗?崔玉棠与司马信私相授受,是她本意,还是经崔鉴授意,崔氏有参与夺嫡的想法吗?而司马信的结契,是真的想与崔玉棠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是,只是拉拢崔氏的手段呢?而司马业的沉默,是默许司马信借拉拢崔氏培植寒门的势力,默许崔氏亲近司马信吗?
两月思过的时间早已过去,她还未官复原职;送到府上的名帖,是真心想替她拉拢,还是在试探呢?
司马业未言明评价的标准,是将这个领兵的机会内定给司马信的意思吗?
几位皇子都去争,都去抢,身后的爪牙也会露出马脚;是在借此事,试探几位皇子和司马信背后的势力吗?
除去崔氏,许家,霍家,现韦娴儿手中也有一股势力;韦娴儿几次三番得罪杨旷为首的世家,到底是依司马业之意而为之,还是她有心助司马信呢?韦娴儿是他留给司马泰的心腹,是在试探韦娴儿的站位吗?
还有苏沐,要试探她是司马信的人,还是司马泰的人吗?
司马业坐在帐中,黑曜石的光泽森森落在江初照渐行渐远的后背上。他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揣摩着江初照现在会在如何揣摩自己的心思。
运筹帷幄,算无遗策。世人都这样评价他这个五郎身边的谋士。他记得有个人说“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朗朗明月,徐徐清风,竹兰清骨,松柏傲骨,都不如“水深难测”四字。
真是后悔没让她做承制的老师,让她留在司马信身边,真是给承制留了好大一个祸患。
后悔莫及,司马业手握成拳,一回想起那日殿中的对答,已将她满门抄斩。可她家中又有谁呢?除了那个好像并不亲近的妹妹。难道还要发难于身后有西戎撑腰的,远在凉州的方清梦吗?
司马业松开捏得发白的拇指,“叫崔颢,杨满去。”
月下两人并肩而来,披雾戴月,如对珠玉。
月落帐前。帐内葳蕤灯火落在漆木椅后面的银盔甲上,似秋月里的枫红浮了一层银光。灯罩笼着的油灯,似一颗熟透了的果实。
崔颢乘了一席月光入帐,却很快被扑面而来的灯光覆盖住。他抬袍摆顿首,似呦呦鹿鸣,“见过陛下。”
悦耳的鹿鸣声钻入耳中如涓涓细流淌过。司马业的目光还落在手中的书卷上,头也没抬,“明允来了。”他语气收了平日里的威严,像一个与他话家常的长者。
崔颢已经起身端立,拱手道:“深夜传召,不知陛下有何要事吩咐臣。”
他将竹简完全摊开在案上,“算不得什么要事。只是青州刁民作乱,领兵平叛的人选迟迟没有定下来。今夜唤你二人前来,是想听听你怎么想的。”
崔颢略一思考:“几位皇子熟读兵法,仁厚忠义,礼贤下士;朝中身经百战,骁勇善战的将军不胜枚举;无论派何人前去,青州无忧。”
目前夺嫡之争的是年长的三位皇子;女子为帝不是没有先例;不知道这些臣子心中,有没有那位恩宠正盛的五郎。
崔家和司马信走得很近。崔颢却直接将司马信排除在外。
他面上波澜不兴,只是放下竹简,抬头,朝崔颢招了招手。
崔颢上前两步,恭立,谨听圣言。
司马业双肘撑在膝上,“长子仁厚,次子忠义,三子谦和,五郎孝悌;依明允看,这兵马交到谁手中,朕才放心?”
竟是没有想到他问得如此直白。崔颢一惊,猛地抬头,只与他对视一瞬,便被不动如山的猛虎威严狠狠慑住。他飞快地垂下头,急忙拎了袍摆跪下,双手交握放在膝前,额贴手背,压着惊慌道:“此乃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言。”
“国之命,在人心;君无德,失人心,国则危。我们这些人老了,这大魏的江山,日后还是要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他居高临下地审视俯首称臣的崔颢,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看看哪些惊慌失措是演出来的,而哪些又是真心实意的肺腑之言。
这是在试探崔家在立嫡之中的站位了。“陛下年富力盛,只是在落叶萧瑟之时不禁感怀春秋。崔家蒙受陛下拔擢之恩,日日夜夜,铭记于心。臣年岁尚浅,德薄能鲜,陛下家事,岂容臣置喙?”
站在自己这边便好。他拿起笔架上的毛笔,示意高健将笔和竹片递给他,“还有一问,崔君可答否?”
四字映入眼帘,面上的波澜一起涌入眼中,眼底深渊黑浪翻涌,他垂眸压下情绪,“朕知道了,下去吧。”
他将崔颢墨迹未干的答案反置在案上,“叫杨满去。”
杨满去躬身垂首而入。或许是在外面站久了,他身上披着一层雾,将扑到他官袍上的灯光晕染开来,整个人看起来朦朦胧胧的。
他披了夜露,在帐门处与崔颢擦肩而过。
“臣杨满去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下跪叩首,司马业未应,就保持着叩首的姿势,额贴在手背上,不起身。
倒是比崔颢深沉。他翻转着手中空白的竹片,“青州之事,满去觉得,何人带兵合适?”
杨满去看到崔颢下跪的那一瞬,心底便有七八分猜测。此时依旧表现出几分措手不及,捏着汗,佯装措手不及之后的镇定:“回陛下,今日猎场上,陛下曾有意让几位皇子领兵。臣斗胆,敢问陛下可是让臣在几位皇子之中挑选一位?”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杨满去这个后起之秀,真是令他不敢小觑。崔颢才高八斗,意气昂扬,总不如他心计老成。
“满朝文武,有志者,皆可竞逐。”司马业用竹片轻轻刮拇指上的薄茧,用不同的目光凝视;带有警惕,欣赏,戒备的凝视。
杨满去脑海里一一浮现人脸,“回陛下,三位年长皇子和五殿下,宗族中司马烈、司马忠父子,其余身经百战之将军不胜枚举,新政之中有苏沐,周疏;皆可领兵。”
滴水不漏。应该让崔颢看看,什么才是四两拨千斤太极之式。
“朕膝下十二子,及冠者有六,满去以为,何人能胜任?”
司马信两月禁足已毕,却还未官复原职。她所列九罪,正需一个名头让她复出。既心中已有答案,深夜召他前来,不过是试探。
杨满去答曰:“齐王宽厚仁慈,有长子之风;燕王秉性忠义,骁勇善战;三殿下饱读诗书,谦和有礼,五殿下恭顺孝悌,礼贤下士;陛下光耀万物,德泽四海,万民景仰,无论哪位殿下领兵,仁义之师必能势如破竹。”
“哦?”司马业故作疑,“满去的意思是,应该从这几位中挑选?”
他将竹片递给高健,“朕心中还有一人,不知满去可答否?”
杨满去闻言一惊,握着毛笔的手滲出薄汗,他跪着抬头与司马业对视,“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言。”
高健却从帐门拐出。
秋空明净,两履踏夜露而来,一石榴,一浅云,遥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近看灼若芙蕖出渌波;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犹如惊鸿照影来。
“韦尚书,上官姑娘。”崔颢拱手行礼。
“崔郎中。”二人亦欠身回礼。
高健进帐通报,司马业挥挥手,示意杨满去退下。
韦娴儿与杨满去甫一对视,擦肩而过。
走得急,未来得及换官袍,她拎了裙,下跪稽首:“臣韦娴儿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秋风急,莫让细尘沾了花钿;司马业双手搭在扶手上,“韦卿何必行此大礼?”却未叫起。
韦娴儿起身抬首,与他对视。“深夜传召,不知陛下有何要事?”
话在舌尖犹如箭在弦上;司马业将拉满的弓慢慢收回,他打量完韦娴儿,起身拿起笔,蘸饱了墨,递过去。
韦娴儿只犹豫了一瞬,便起身,站起来上前双手接过毛笔。
紫毫交接,司马业坐在椅上,挺着后脊抬头看她;韦娴儿躬身,居高临下看人的居然是自己。
便觉冒犯。
她接过笔,便迅速跪在地上,垂首敛目不言。
高健递过来一根空白的竹简;韦娴儿接过,几乎挨着案角的左手拿着竹片。
大帐内有半盏茶的沉默。韦娴儿终于斗胆抬起头,左转看向司马业,缓缓转头的动作像胆怯的试探,又像是等待上位者发号施令的山雨欲来风满楼。
却见司马业一副鲜有的皱眉的疑惑的神情。“青州之事。”他耐着性子提醒道。
韦娴儿调整了拿笔的姿势,正欲下笔,又顿住;“臣斗胆问陛下,陛下所要的臣的青州之事的答案,帐外崔郎中和杨御史,也是写下来的吗?还是陛下想要的,根本不是青州之事的答案。”
司马业闻言一笑,拍了拍敝膝上似有若无的灰尘,似说了一句,“你太聪明了。”他双肘撑在双膝上,十指交握,明亮的眼神没有阴沉沉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森森,“既然知道朕要什么答案,便写吧。”
韦娴儿却不急着落笔,“臣再斗胆问陛下,陛下膝下十二子,陛下今夜,是要问苍生还是鬼神?”
司马业不言。他赏析着韦娴儿如星明亮的眸子,是该可惜此人是个女子,还是庆幸她是个女子。
他曲起食中两指,敲了敲案面,在上面写了一个数字。
韦娴儿的惊愕比崔颢的更灵动,比杨满去的更镇定;既是预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似是早有对策,又似措手不及。但她举手投足的冷静,却总是让人以为胸有成竹。
三根答案一模一样的竹片摆在面前。
“让他们三个都回去吧,”司马业挥了挥袍袖靠到椅背上,“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他盯着三根竹片,似乎要将不同的字迹盯成不同的答案来。他突然轻笑一声。你看,满朝文武都看出来的;江初照、崔玉棠;河东裴氏的裴诉,弘农杨氏的杨满去,京兆韦氏的韦娴儿,清河崔氏的崔颢,这些世家士族费尽心力培养出来的同龄人都看出来的,唯独他的五郎看不清。
五郎呐,五郎呐。可你是个公主啊。
他突然低沉地,断断续续地笑出声来。却发了狂的,像冬天一阵凌冽的风,将案上齐齐摆放的三根竹片抚过去,案上竹简哗哗落了一地,而候在外面以高健为首的阉人,只敢下跪敛着呼吸垂首。
他胸腔起伏,直愣愣站起身。一袭黑袍,金线暗纹;高大的身躯是司马信自幼以来,脑海中的谁见了都要下跪的,无须沉下脸色也会使身旁的人战战兢兢的君父;是那个无论国事多忙,都会亲自考她功课,读错一句,就打一板子的严父;亦是手把手教她骑马拉弓搭箭,重病寸步不离守在床边的慈父。
所以她恩宠过盛得,让人快要忘了她只是一个公主。
她跪在殿下,那几分与旁人不同的自信飞扬,也仅仅是因为,高坐堂上的,是他们的君王,是她的君父,一个与已逝去母后伉俪情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