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初照头一次不知道怎么去形容人的眼睛。
人是一张很复杂的图腾;最复杂的变幻莫测莫属情绪,而被紧紧捂在皮囊之下的派出来与对方合纵连横的,是那一点画龙点睛。
例如此时,此时江初照的防备陡然升起,将苏沐的寂岭武断地判断为冷漠;于是江初照自诩的无情无义粉墨登场,联合被世人误解的苏沐的生人勿近,一起攻掣少言寡语的苏沐自以为的词不达意。
“有何区别呢?”这句话像江初照划下的一条楚河汉界,将本有联谊的两人的还未有定义的关系泾渭分明。
江初照救了她两次,她将这份恩情归于五殿下;而本应该“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苏沐却被陛下重用,隔岸相望的两个阵营让江初照本能地与她疏离。她们既不能像崔玉棠那样有共事一主的同道之人的携手并进,也不能有像与周疏那样的君子之交。
苏沐问:“那阁下的‘将军’和‘苏将军’,有何区别吗?”
江初照回答地公事公办:“我只是恰好知道了将军姓苏。“
“既献计让五殿下走一步险棋,上疏救我于大理寺狱中,不知我姓甚名谁,底细如何?”
江初照的眉头微微皱起,“将军既知道是五殿下救了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日在牢狱里接过印信时,将军所诺我之事,诺殿下之事,应是将军今日所为之事吗?”
说到底还是利益纠葛。“所以你后悔让殿下救我了?”苏沐说。心像有条线在拉扯,那日她在狱中笃定地说“信江初照”,今日却犹豫起了那份信任从何而来。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虽然不至于天真到认为她们救她别无所图,可眼里只有算计,只有利益的勾当,让牢狱中那个清风碧水的江初照陡然变成了一个伪君子。
江初照已然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七八分。“殿下救你是为大义,是为公正,为了河北诸郡的黎民百姓;而我献计让殿下救将军,也是为此,和可惜将军这种人才。”她一手端在腹前,端着满腹经纶和大义凛然的架子;一手负在身后,负着任喧闹不绝于耳,疑目盏盏不绝于市;我自有我自为之。“无论在将军心中,我是那个匡扶社稷的能臣,亦或是玩弄权术的奸臣;是心怀大义的忠贞之士,还是表里不一的伪君子;满嘴仁义道德,心中装的全是阴谋诡计,巧言令色,收买人心。”
“人心自有公论,我不在乎将军是如何想我的。”她与苏沐打不了哑谜,这番话说得洒脱又直白。将苏沐堵成了一个哑巴。
其实苏沐只是去尚书台与她同路,见她曝晒于烈阳之下,想将马借给她回家而已。
至于是初识有救命之恩的江文学,还是后面助她挣脱牢笼的江中郎。总之是生分了。还留下了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名声。
司马信也不用疑惑为何江初照对所有人的疏离,到苏沐这里变成了类似于“哑巴”的诋毁;因为此时,苏沐对所有人的“生人勿近”,到江初照这里,也变了“表里不一伪君子”的评价。
江初照一回宅子,便将手中的进贤冠摘下递给宅门旁边候着的人。她走了两步,才觉得不对劲,宅里的丫鬟经她吩咐后,对她一直都是熟视无睹,除有使唤,否则绝不上前。怎会候在门口,顺手就接过她递过去的进贤冠。
她顿住脚步回头,只见江归身后亭亭玉立一位花容月貌,含羞带怯的女子。见江初照回头,朝她行了一个万福礼。
“民女见过江中郎。”大方得体,谦谦有礼。
江初照轻点头回礼,然后看向江归。
江归抿下嘴唇带的笑,轻声含娇:“阿姐,无波真古井,”
哦~江初照侧身让路,“秋筠姑娘,有失远迎,还望海涵。里面请。”
江归和秋筠自是不敢走在她身前。江初照走在前头,见到端着盆路过的女子,才道:“带二小姐和这位贵客去正厅,上今年殿下赐的春茶。”
那女子朝她微蹲行礼:“是,女郎。”
江初照转身面向秋筠:“实是对不住,在下刚从宫里回来,衣容不佳,有怠贵客。请随我宅中女使在正厅稍作休息,在下随后便至。”
……
“殿下,您快接旨吧。”高健捧着圣旨,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司马业的目光快将他后背灼出一个大洞来。
司马信跪在大殿中央,再叩首道:“臣有七罪,万不敢受浩浩皇恩,有玷陛下圣名。”
“你的意思是,朕将爵位赐给一个有罪之人,赏罚不明,是个昏君?”司马业声音如海入平川,平静叙事的语气吓得垂首的胆子大的,悄悄抬头打量。高健更是忙不迭跪下,静听圣训。
“罪臣不敢,”司马信跪在殿下,与殿上危坐的司马业遥遥相望,她稽首和磕头的姿势十分恭谨,孝悌,却在她挺直的脊背中看到一身正气的凛然大义,像极了一如松柏,一如寒梅的上官瑜。
她的成长颇让司马业欣慰,又让他多了几分不在掌控之中的挑衅。他握紧了拳,又松开,踌躇着是应该放任这颗苗成长,还是做一只飞得更高的风筝。他沉着脸,又施压:“你是真的以为朕不会治你的罪?”
司马信作揖,叩首,语气平稳如山:“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曾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有罪,亦不能免也。”
“如此,有此七罪,”司马业一挥袖,“来人,收了她的玺綬,拖出去砍了。”
司马信的声音比方才更稳,甚至带了为大义赴死的掷地有声:“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罪臣领旨谢恩。”她直起身子,双手扶上进贤冠的帽沿,摘下放在双膝之前。在她摘帽子之时,殿外的宿卫已经进门候在她身后,只待她取下腰间鞶囊,便押着人去候斩。
她双手将鞶囊放在进贤冠旁边。拱手道:“罪臣今生不能在父皇身前尽孝,请恕儿臣不孝之罪;若有来世,愿父皇母后不弃不孝之女,臣涌泉再报之。”声泪俱下,不得不令人动容。
司马礼在感叹的人群中转头看她的动作并不显眼,他攥着白玉笏板,将不可思议刻画在双眉皱起的细痕中;他身为皇子,都不得不感叹,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恭敛孝悌的人。
什么时候他也能演得如此声情俱茂。
真是好一个恭敛孝悌的五殿下!
她多孝顺,多大义,多公忠体国。司马仁和司马义也忍不住垂着头侧脸看她,真是将他们兄弟三人,衬得好一个只会争权夺利的卑鄙小人呐!
司马业一向严肃的表情似乎有一丝的松动,他闭眼侧脸,朝着宿卫挥了挥手。
宿卫弯腰,正要伸手将人提起来,只见司马仁从右手出列,用笏板指着两位宿卫呵道:“住手!这是当今嫡长公主,你们什么东西,还敢将公主押入大理寺候斩吗?”
两名宿卫被呵得一愣,手顿在半空,愣愣地看向司马仁后,又愣愣的看向司马业。随后两人面面相觑,似是吓住了,忙不迭跪下俯首在地,不敢有言。
司马仁这才站到右列诸臣身边,拱手道:“父皇,臣有一言,请陛下圣躬听。常言道‘虎毒尚不食子’,陛下仁慈,尚且不忍‘刑上大夫’,承愿一向孝顺,陛下何不饶恕她这一次,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若言此去四州灭蝗有罪,承愿在洛阳办差办事滴水不错,莫不是这些州郡官员欺她年岁尚小,又是持节无权斩二千石官员,所以拿乔;承愿是父皇之爱女,臣亦为人父母,怎忍父皇饱受失女之痛;若非要论承愿之罪,臣作为长兄,父皇整日为国事操劳,没有替父皇教导好弟弟妹妹,臣亦有罪;”他扶着官袍跪下,“臣请替皇妹受罪,请陛下斩了儿臣吧。”
满殿朝臣看向司马仁,有司马业仁爱之风范,皇长子之风范呐。
司马信略一琢磨,这不是将罪给她定死了吗。哦,还给她加了一个恃宠而骄,便是仗着司马业不舍得斩她,故作推辞。
司马义和司马礼侧脸看他,好一个孝顺仁爱,舍己为人的皇长子!
在他踌躇着是否要抬步出列之时,只又听一声情并茂的“父皇”,左列戴着武弁大冠的司马义出列,跪下含泪看着依旧侧脸的司马业道:“身为次子,儿臣无能,不能替君父分忧,在皇兄替父皇分忧之时,应照顾好弟弟妹妹;若论罪,臣亦有罪,请父皇斩儿臣,勿伤皇兄与皇妹。”他磕头呜咽。上次争兵权是,这次搏名也是,总是慢他这个皇兄一步。
而司马礼只愣了一瞬,亦出列跪在司马仁身后,“启禀父皇,二位皇兄领兵征战,为国事繁忙,儿臣一无用之人,还是斩儿臣吧。”
群臣面面相觑,齐齐下跪叩首:“臣等请陛下三思。”
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司马业这才睁眼,长跽道:“众卿这是为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此法要自吾女废除吗?”又看向三位皇子,“丧女之痛难忍,丧子亦不心痛吗?”
若是自司马信这里开了先河,这三人日后做出些什么事情来,岂不是也要免了?
殿中陷入了一片沉默。韦娴儿抬首,目光与司马业交汇,她心下了然,起身出列道:“陛下,臣有一言,伏惟圣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