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信又被她愣住的神情逗得一笑。她在乎的不是那个爵位,怨的也不是江初照一把扯掉那个身份带来的权势;在乎的是江初照总是用有礼有节疏离自己,疏离崔玉棠,以及苏沐。明明她们是知己,是志同道合的同道中人,她撩起一把水的手顿住,那苏沐与她是什么呢?
救命恩人?
两人对彼此的疏离也不像。只因苏沐成了父皇的心腹吗?
不过周疏倒是和江初照很亲近。她回想今日周疏的喜上眉梢,罢了,她好像对府里人谁都亲近。
她细细回想,不止,那日求贤殿前,周疏对着江初照拱手,叫了她的字。她对江初照,格外亲近。
……
司马信换上官袍,躬身垂首,双手将圣旨微举过头顶,眼睛只敢看着前面的地砖。
或许是被烈阳晒过,才衬得殿内昏暗;亦或许是,殿上那人浓厚的眉峰盖着深深眼窝,面无表情却总令人觉得阴沉的脸色,使得大殿总是阴云阵阵。
她迈入门槛,沉下来的阴云盖在头顶,令她不自觉又弯了弯腰;脑海中回想起那日江初照跪在堂前说的话,沉稳如静流的声音给她增添了几分勇气和底气。
“殿下此番回洛阳,齐王和燕王两党,必定会拿殿下杀樊同、吴林的事情做文章;青州官逼民反,吴林尚且能推到新政身上,他们未必不会借此时攻讦新政;殿下平青州百姓反,一别驾、一县令皆死其中,怎会不追究您的责任?陛下在您尚未回洛阳之际,将封赏的旨意下达,看似是在先发制人,堵住两党的悠悠众口,实则也留了一个隐患。今日不追究,明日不追究,他日殿下再有授人以柄的事情,这些事就会被一一清算出来。”
“殿下回洛阳谢恩之时,有七罪可请,有二罪不可请。一是殿下杀樊同,皆因其不休人事;蝗灾当前,百姓饥饿流离,却筹款乡绅捐款修建蝗神祠,任蝗虫肆虐,置百姓于不顾;藐视钦使,不从陛下灭蝗之圣意;为推进灭蝗事宜,殿下不得已而斩之;但殿下身为青光大夫持节,无权斩二千石太守,有借陛下圣名弄权之嫌。
二是青州官逼民反之事;殿下万不可言是青州刺史因陛下圣旨之言,贪功夺利,鱼肉百姓,有损陛下英明;只言有失察之罪即可;三是青州平反之际,殿下未请旨而调青州之兵;四是汲猎挑唆本欲投降的山民再次叛乱,纵然有不可饶恕之罪,也该交由大理寺定罪,殿下纵容府内中郎杀君父之臣,是不忠不孝,有违法理;
五是冀、并州兵戎相见,皆因殿下杀伐果决,导致各州人心惶惶,因此才出现急功近利的事情;
六是殿下为人臣子,让远在洛阳的君父担忧;七是浩浩天恩,殿下拒不受之。
而不可请之罪,一是殿下杀吴林,他纵容手下贪官墨吏逼民入绿林,固有驭下无方和失察之罪,本应由御史台和大理寺秉公办理;可他却于城门朗朗乾坤之下,对子骂父,对臣辱君,是可忍孰不可忍,殿下杀之后快,纵然有罪也觉无罪。二是殿下本有罪之身,怎敢蒙受天恩,封王食邑;岂不有损陛下英睿之名;殿下不敢接旨,是法理所在,当无罪也。”
她恭敬地再顿首。
司马业听完她的话,将案上摊开来的简册往前推了推,声音如奔腾洪流:“有七可请之罪,二不请之罪;你的谋士,是这样说的吗?”
司马信一怔,那几分底气被洪流激起的浪花浇灭,她如小舟漂泊在水位高涨的湖面之上,风浪入舟,一只不足二两的小鱼摆尾也足以让她战战兢兢;但在旁人看来,她得心应手驭舟于风浪之中,额间的汗只不过是水花。“回陛下,依我大魏律法,为人臣人子之道;臣有此九罪,不可恕。”
他再开闸口,洪流翻腾,风浪再起,差点掀翻司马信的小舟,“不是只请了七罪吗?”
应对风浪,司马信早已汗流浃背,但不得不放手一博,“臣有七罪,该由御史台上疏弹劾,交由大理寺公开审问;但另二罪,法理判臣有罪,臣亦视无罪。”
“放肆!”他未提声调,却足以令司马信更加如履薄冰,仿佛再一弹指,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彻底摧垮司马信的小舟,“好一个杀伐果断的五殿下,藐视律法,该当何罪?”
司马信攀着舟沿,已经无路可退,她手中那一支船桨早就被浪打去,只能听天由命,“大理寺断臣有罪,臣为此受刑,甘之如饴。如若再有人当着儿臣的面辱骂君父,无论何人,儿臣亦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此人,再来领罪。”
司马业轻笑一声,收起风浪,给她一个喘息的机会。“若是朕真的治你的罪呢?”
司马信松了一大口气,声音重新有了底气,顿首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领旨谢恩。”
司马业摊开她呈上来请罪的竹简,提笔道:“你退回来的圣旨,朕先放在这里。明日早朝,朕会当着百官的面再宣读一次,你回去思量一晚上,要不要接旨。”
见司马信叩头谢恩要跪安,开口止住她起身的动作:“你的两位皇兄,可都是封了王。”
司马信重新跪下。又听殿上那人道:“听说跟你一起进宫的还有一人?”
“回父皇,儿臣府内从事中郎江载。”
司马业大笔一挥,将写好的批复放在那里晾干。“让你上奏救苏沐的那个?”
“是。”
司马业看一眼高健。高健出殿查看,只见一人穿着官袍,在门侧跪得恭敬。
“回陛下,此人跪在殿外候着的,要传她吗?”
“跪了多久了?”
高健看了一眼门口当值的宫人,那宫人垂首,尖细的声音微颤:“回陛下,回高公公,一来就跪着了。”
司马业看了一眼司马信,“一个崔玉棠,一个贺循,难得你舍不得让她掺合新政。”
他自问自答,“苏沐倒是个人才。可惜你要拱手送给九郎,他那么小,怎么懂得用人。”
见司马信又要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他挥了挥手,“不传了,带着她退下吧。”
见司马信若有所失,不知是否在为司马业那句“两个皇兄都已封王”耿耿于怀,她问:“殿下可是想做广陵王殿下?”
司马信承认道:“封王拜相,不接旨实在可惜。可日后的清算如潮水涌来时,便后悔今日之举。我不做‘今日哪管明日事’的豪士。”
江初照也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初照为何叹惋?”
“臣只可惜,明日看不了朝堂上的一出大戏。”
司马信来了兴致:“那实在可惜。不如我接了旨意,让你升官上朝看戏?”
江初照轻轻摇了头,“殿下若接旨,便没有戏看了。”
司马信想到方才父皇提到的一个人,“让能看戏的苏沐说与你听。”
背信弃义之人。回想起苏沐沉寂的表情,江初照轻轻皱了皱眉,“可惜她是个哑巴。”
司马信:“嗯。”她确实少言寡语。“嗯?”不对,说好的疏离,怎么到苏沐那里,只剩诋毁了。
说说笑笑间,一抹山岚色裙闯入眼帘。
见二人过来,崔玉棠行了万福礼。那一抹笑令司马信如有春风拂面,眼有百花斗艳,耳侧群莺争鸣。
司马信快步走过去,江初照在她身后朝崔玉棠行了一个拱手礼。
“殿下,”此刻梦中的呢喃在耳侧十分真切,司马信握住她的四指,另一只手从袖中拿出手帕,“外头这样热,脸都晒红了。”
热意压不住心底翻起来的浪潮,司马信拿着给她拭汗的手顿在颊边,细细端详着,分辨那是胭脂,还是和自己一样的心潮澎湃。眼神交织,似春意尚浓时灞桥依依恋恋的杨柳枝。
崔玉棠轻轻推开司马信,看着身后来人,轻声与她打招呼道:“初照。”
江初照脸上笑意不减,拱手道:“既然如此,殿下,长史,臣先行一步。”
司马信扶着崔玉棠上马车,她摘下进贤冠放在一旁,轻轻捏她的指腹,“可是等我许久了?”
崔玉棠只是笑,另一只手拭她额上的汗,而后将手帕捏在手心一团,用食指轻摹她的脸廓。
“两月不见,殿下瘦了。”她从鬓发至耳边,轻抚了许久,才虚虚用掌心托住她的下巴,“听说殿下带兵了?”
“我没有受伤。”司马信的手顺着她柔荑到手背上那股似蝴蝶背的青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拇指在她手腕摩挲,量过后,才说:“崔长史没有替我好好照顾玉棠。”
交汇的眼神像夜间案桌上点的灯,灯罩溢满出来的光柔柔的,她们先用眼神细细问候阔别已久的人,任达到顶峰的思念像烧红了一片天后壮阔地回落。眼神中的情意像火烧云的景色,一点不落地被收入天边的海中,一对白鹤并排飞过,秋水共长天一色。
马车从她身旁经过,慢慢悠悠的步子拖着后面的情意绵绵,温馨得仿佛将毒辣的阳光都用轮子碾得绵长起来。
江初照贴着城墙根走。身后也传来不紧不慢的,一直跟在身后的马蹄声。
她停驻,回头,映入眼帘的是红墙石榴花下,绣着藏青色的交领长袍牵着红棕色的一人一马图。
她衣领上的暗纹,像江初照将要像车轮动起来的心思。
苏沐跟着她做什么呢?她也是刚觐见完陛下吗?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呢?
江初照有礼有节地朝她拱手,苏沐未还礼,而是在红墙之中,把自己的身位朝江初照拉近。
“苏将军。”江初照双手交握在腹前。
“我是应该叫你江文学,还是江中郎?”那座山依旧很静,沉寂的墨绿和宫外的红墙交相辉映,她显得木讷又热烈。
“有何区别吗?”木讷让江初照不自觉地与她保持着,与对待他人别无二致的疏离;热烈让江初照的如履薄冰下意识地防备;令她看起来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那个端着书生架子的明月清风,用有礼有节的伪装,给自己穿上盔甲,谨慎地审视一切外来的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