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拿了个做工粗糙的食盒进来,放下立在大帐一角的小矮桌,摆上饭菜。
许念恩坐在圈椅里,看了一眼摆饭的莫离,视线又转回陆朝暮身上。
陆朝暮背对他卸了甲,露出洗得薄如纸片的发黄中衣,还有几处缝补的痕迹,抬臂时肩胛处健硕的肌肉隔着中衣若隐若现,似乎随时有撑破布料的可能。
他从衣架上拿过玄色外袍披上,又束了腰带,转身正好对上许念恩的目光。
他倏然一笑。
许念恩立刻挪开视线。
陆朝暮看他红了脸颊,朝他走过来,不在意地笑道:“都是男人,害羞什……”
话未说完,许念恩狠狠瞪了他一眼,又看向别处。
陆朝暮有几分尴尬,许念恩并不是个真正的男人。
许念恩站起来,面上平和,说出的话却微藏怒意:“奴婢还有事儿,不打扰侯爷了。”
说着就要走,陆朝暮本能地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
许念恩仰头看他,微愠的目光中含着点不解。
莫离摆完饭菜,未说一字,只向二人行了个礼便退了下去。
陆朝暮意识到自己不及思考便拦住他,吃惊地想:“我怎么就站他面前了。他这模样太蛊惑人心,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又无人能诉,看着还挺可怜。”
他**道:“我说了请你吃饭,你得留下来。”
许念恩不应,扭头倔强地看着别处。烛光昏黄暧昧,眼角的那抹浅粉顽皮地朦胧影绰,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情致。
陆朝暮看着他白玉般的侧脸,有一瞬间恍神,似乎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自己面前,生气时还是那熟悉的模样,扭头一副傲然的姿态,只等自己先忍不住去哄。
陆朝暮回神看清面前的人不是他,伸手摸了摸耳朵,可能受刚才忆起青女的影响,声音竟不受控制地柔和几分:“刚才我说错话了,督公别往心里去。”
许念恩不瞧他,只极其恭敬道:“奴婢不敢。”
陆朝暮一笑:“那…不生气了?”
“奴婢不敢。”
陆朝暮“啧”了一声,似乎耐心告罄:“我是问你生不生气,不是问你敢不敢。你是人,是人就有喜怒哀乐,生气有什么不敢的,你又不是木头做的傀儡。”
许念恩抬头看他,眼中的愠怒一消而散,取而代之的是满眼震惊。
陆朝暮看他这个表情,满意一笑:“看样子不生气了。走,吃饭去。”
许念恩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低声絮絮地说:“教规矩的老公公教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我们进了宫,就不是人了,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喜怒哀乐,我们的眼里心里只能有主子,主子是我们的天地,这就是我们做奴才的道理。”
陆朝暮坐在马扎上,拿筷子戳了戳小矮桌,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狗屁道理!”
许念恩坐在他对面,听他这大逆不道的话,粲然一笑,桃花眼弯如新月,里面像盛了万千细碎莹亮的星子,在暗夜般的黑色瞳眸中熠熠生辉。
陆朝暮没见过他发自内心的笑,这是第一次,仿佛一直以来身居高位的老成持重、装模作样如春日雪水,倏然消解,留下一道温润如绸的晶莹溪流。
他心里嘀咕:“青女笑起来也这样好看。”
——
许念恩看了看桌上的饭菜,一大碗猪肉白菜放在小桌正中,碧绿亮黄中吝啬地夹了两片肉,汤汁不见一点油花,清淡得仿佛水煮白菜,白菜帮子上遍布黑点,旁边摆了一碟土黄色的干瘪咸萝卜干,馍筐里盛了两个白面馍和三张干馍。
许念恩伸手拿了一张干馍,刚要咬就见眼前出现一个又白又软的白面馍。
拿馍的人说:“你吃这个。”
许念恩看看手中干硬的馍,道:“为什么?”
陆朝暮拿过那张干馍,把白面馍塞进他手中:“你是明京人,吃不惯这个。”
“这白面馍是不是你让人买的?”
“让你吃就吃。”陆朝暮咬了一口手中的干馍,夹了一筷子白菜塞进嘴里,举止行为不见斯文,反倒是野气满满。
许念恩没吃这白面馍,放回馍筐,另拿了一张干馍小口咬。
陆朝暮看他腮帮子用力的模样,忍不住一笑:“硬吧?”
许念恩道:“是硬了点,但味道没变。”
陆朝暮把碗中的两片肉全夹到许念恩面前,边吃边跟他闲聊:“你吃过这个?”
许念恩吃着白菜,没看他:“没有。”
陆朝暮还要追问,许念恩却道:“侯爷身为总兵官,只能吃两片肉?”
“我特意吩咐下面人把肉给士兵,本来就一天三顿不见油水,肉在军营可是个稀罕物儿,有了当然得犒劳他们。”
“侯爷爱兵如子,难怪他们都死心塌地地追随。”
陆朝暮听了这话,心头一惊,道:“督公谬赞,他们追随的都是皇上。”
许念恩这才知道他刚才想多了,笑了笑,没说话。
——
帐内安静下来,显得帐外格外热闹,能听见营地里的说话声和交谈声,有时传来军中流行的小调儿,用同州话唱出来,粗犷悠长又豪迈热情,像这些驻守边塞的汉子一样,里面都是激荡奔流的热血。
许念恩听得并不真切,边塞之苦、杀敌之心、思乡之情、春闺之忧……此类种种,皆化在一曲曲昂扬高亢的调中。
不知怎的,他听着这些小调儿,又想到昨天兵士打趣他和陆朝暮的那曲,语用词并不华丽,甚至有些粗鄙,里面的情却是真的。
许念恩胃口小,加上身上难受,只吃了半张饼。
陆朝暮见他停了筷子,道:“就吃这么点,你饭量怎么跟猫似的?”
“吃不下了。”
“那把这两块肉吃了。”
许念恩看了眼两片白晃晃的大肥肉,微微蹙眉摇摇头:“太肥,不想吃。”
“娇气。”陆朝暮又问了一遍,“真不吃?”
许念恩依旧摇头。
陆朝暮喜滋滋地吃了:“没想到你能吃下营里的饭菜。”
许念恩道:“这有什么吃不下的,你和你的兵不都能吃下吗?”
“来庆就吃不下,他当监军的时候,一次军营的饭都没吃过,我听说他在总镇府里吃的都是鸡鸭鱼肉。”
许念恩懒懒地说:“可惜现在他只能喝孟婆汤了。”
“也是。”陆朝暮吃了最后一口干馍,又端起盛菜的大碗,剩的几片菜叶子和着菜汤全部下了肚。
许念恩掩唇咳了几声,陆朝暮咂咂嘴,道:“你这病怎么还没好?”
“奴婢体质虚弱,因此好的慢些。”
“医帐里有个军医,叫霍川,是当世医家高手,一会儿你去看看。”
“不必劳烦霍大夫,奴婢吃几副药就好了。”
陆朝暮不再强求,只说了句:“也行。”
——
许念恩正打算告辞,莫离急匆匆跑进帐来,行了一礼道:“侯爷,不好了,答儿密带领轻骑冬猎老挑村一带。”
许念恩原本往外走的脚步顿住,又折返回来,一脸担忧地看着陆朝暮。
陆朝暮快步走到衣架前,速度极快又有条不紊地穿甲,道:“答儿密带了多少人?”
“不清楚,天太黑,他们又没点火把。”
“叫孙豫和周行过来。”
“是。”
许念恩站在一边,道:“奴婢能为侯爷做什么?”
陆朝暮才想起来他,还没说话去而复返的莫离又回来了,身后跟着穿铠甲的副总兵孙豫和游击将军周行。
几个人围着地图看,陆朝暮指着老挑村,道:“这几个村不大,没有那么多存粮,答儿密不会派大批骑兵,点一千骑兵驰援老挑村。”
几人商议完急匆匆走了,谁也没顾上站在一旁的许念恩。
许念恩看着几人快步离去,身侧的田尔道:“督公,我们怎么办?回总镇府吗?”
“先等等。”
许念恩绕到帅椅前,看墙上挂的地图,找到老挑村,又找到军营的位置,拿过桌子上的小长棍,在两者之间连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
田尔看不懂,道:“督公,这能看出什么?”
许念恩道:“田尔,去找名老兵来,我有话问。”
“是。”
一个身穿棉甲、戴头盔的士兵随田尔进了大帐,看见一个容貌艳丽的娃娃,略微矮了矮身子:“参见大人。”
许念恩面容冷肃,道:“你从军多久?”
“二十三年。”
“我问你,答儿密是不是亲自带人冬猎?”
老兵不知道他的来头,但看他长的如花似玉,知道他不是军营的人,回答问题也不太情愿:“我不知。”
“不知?”
许念恩目露凶光,刚想威胁,转念一想:“侯爷带的兵应该没几个害怕威胁。”
他露齿一笑,道:“你不必视我似狼似虎、处处防备,咱家是皇上钦点的同州镇守太监,与你们是一条心。今晚答儿密冬猎老挑村,咱家想问问胡羯骑兵的情况。”
老兵低头不露声色地撇了撇嘴,一脸不屑的神情。
许念恩道:“还是那个问题,答儿密是不是亲自带人冬猎?”
老兵思忖一会儿,觉得这问题没什么好瞒的,如实道:“是。”
“答儿密是不是擅长使用声东击西这一招?”
老兵又答了个“是”。
许念恩突然转身盯着地图上与老挑村方向相反的几个镇子,脸色突变:“田尔,叫上麦福,我们快去追侯爷。”
老兵见他们急匆匆走了,心想:“这死太监什么意思?”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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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