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尔撩开军营大帐的帘子,许念恩缓步走进去,目光扫视过帐内的文官武将,皮笑肉不笑道:“诸位久等,咱家来晚了。”
除了武定侯手下的几个武将没应他的话,其余文官都站起来拱手道:“不晚不晚,督公来的正是时候。”
许念恩解了氅衣,朝坐在帅位的陆朝暮欠身行礼:“奴婢参见侯爷。”
陆朝暮第一眼落在他扫了胭脂的眼皮和艳丽饱满的红唇,看着他略施粉黛的姣容,脑海中竟然回想起昨天打碎的茶碗。他喉结微动,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脸上无悲无喜,没什么表情地朝他微一抬手:“免了。”
“谢侯爷。”
许念恩又转身向几位品阶高的大人行了礼。
他们都知道这位镇守太监的来头,那可是和皇上一起长大的伴伴,他对皇上说一句话的效果可比自己上十封奏折都管用,这些久经宦海的老油条对许念恩毕恭毕敬,生怕自己一个惹他不高兴,他一封信送到皇上案头,自己这官儿就做到头了。
陆朝暮作为武将,行军打仗十多年,每次大规模作战都会受到监军掣肘,以是他对来监军的太监一直没什么好印象,对他们也只是面子工夫。
见完礼,许念恩坐在次座,田尔侍立身后。
同州知府危素开口恭维道:“督公风华绝代,真不愧皇上亲题`美人尖儿`的称号。”
许念恩轻声说:“知府谬赞,这四字不过是皇上与咱家玩闹时写的,咱家容貌平平,怎能称得上`美人尖儿`,后宫的众位娘娘那才是天仙玉女。”
自许念恩进帐,茶马司大使张彬的目光就落在他身上。
前几日接风宴,张彬染了风寒没去,自然也没见过许念恩,今天是他第一次见,被勾了魂一样,满心满眼都是他。
旁边的危素无意中看见张彬如痴如醉的模样,借着广袖遮掩捅了他一下。
张彬后知后觉收回目光,瞪了危素一眼,不满地低声道:“太仆,你干什么?”
危素低声回道:“你不要命了。”
张彬这才不情不愿地坐好,目光移向别处。
许念恩自然察觉到他的视线,但这么多人他不便发作,心里盘算着找个机会让田尔带人揍他一顿,敢这样毫不掩饰地直勾勾盯着自己看的他还是第一个。
“不说虚的了,咱家今日托侯爷召集众位是想听听各位对如今茶马互市的看法。”
众人面面相觑,危素率先开了口:“督公,下官身为同州知府,对同州民生最为了解,茶马互市又与民生息息相关,下官先说。茶马互市说是茶马交易,我们都知道,真正在互市交易的商品种类繁多杂乱,尤其是秋收之后,胡羯人不种粮食,他们就靠着牛马羊交换的米面过冬。今年同州干旱,秋天打的粮食只能堪堪保证咱们的老百姓过冬和军队部分供应,根本支撑不起茶马互市交易的数额。”
陆朝暮喝了口茶,道:“今年军田产量一样减少,所以同州知府拿出一部分粮食来保证军队正常开销。同州地处边疆,与胡羯相邻,同州都如此情况,胡羯的情况只会更糟,所以军营现在日日操练,就是怕胡羯会南下冬猎。”
许念恩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看向说话的陆朝暮。
陆朝暮察觉到他的目光,朝他看了一眼。
二人对视的刹那他不受控制地想起儿时的许青女,青女看向他时桃花眼里也满是如水的温柔,好似解冻的春溪,溪水清澈见底,漂浮的花瓣活泼蹦跳着与溪水一起缓缓流向远方。
他轻轻咳了一声,避开他的视线。
许念恩收回目光,看向张彬:“张大人,管理茶马互市一直是茶马司的分内事,对今年情况茶马司有什么看法?”
张彬与许念恩的目光对视,心脏跳动都快了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许久才找回思绪:“回…回督公,刚入秋不久,胡羯就在互市以次充好,把劣马或者瘦马卖给我们,也是那时,今年大燕和胡羯产生了第一次较大摩擦,还好很快平息。为了防止类似的事儿再次发生,下官向侯爷借了两小队兵巡查互市。不算来庆那狗贼指使手下屠杀互市的胡羯人那次,其余时间双方还算平和,没再出什么大事儿。”
许念恩道:“张大人费心了。”
“这是下官该做的。”
陆朝暮道:“我师父做同州总兵时,出现过胡羯以贸易的名义进入互市,随后大肆屠杀我同州百姓,这种情况不得不防。”
危素连忙说:“我听说那次百姓伤亡惨重,商总兵带兵平叛也损失不小。那一仗打的我们措手不及,差点把同州丢了。”
陆朝暮道:“同州没有险隘,全是平坦辽阔的草原,背后也没有高山峡谷,是边防五州中最难守之地,又因为来庆这个狗贼,让我们和胡羯关系恶化,今年冬天比往年冷,我们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十月已经过了一半,天会越来越冷,再有两个月就过年了,这段时间我们得做好胡羯冬猎的防备。”
张彬道:“同州境内胡羯人最多的地方就是茶马互市,如果茶马互市出了事儿,伤的是我同州百姓。下官有一想法,要不暂时关闭茶马互市,这样同州百姓就安全了。”
陆朝暮冷笑一声,不屑道:“张大人,你这个提议是用脚后跟想出来的吗?”
张彬被他这么说,面子挂不住,羞红了脸:“侯爷这话从何说起,下官也是为了百姓着想。”
许念恩淡淡道:“互市一关,胡羯彻底没了粮食来源,那他们为了得到过冬的口粮就会抢掠边镇、攻打同州。张大人,同州有多重要还要咱家明说吗?”
张彬讪讪道:“是下官短视。”
许念恩道:“为了边镇百姓,茶马互市绝对不能关。咱家想了个主意,我们可以在同州城门贴告示,让所有进城内的胡羯人卸刀缴械,侯爷您看这方法如何?”
陆朝暮瞄了他一眼,又看向其他几位大人:“督公不知,这个方法我师父曾试过,根本没用。胡羯人不信任我们,一定要带刀进城,否则他们宁愿不去互市,直接抢掠边镇百姓。”
“本侯会在互市中再增加两队巡查兵,以保证百姓安全。”
坐在一边未发一言的游击将军周行开口道:“卑职这几天带领部下在城外巡查,发现胡羯骑兵有往同州移动的迹象。”
在座的文官心里一惊,危素连忙道:“难道他们真想打同州?”
陆朝暮道:“不管怎样,我们得做好应战准备——周行、孙豫。”
二人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行了一礼:“在!”
“你们带几个人去城外的村镇,找到里长让他们日日操练乡兵。”
“是。”
——
傍晚,该议的事儿差不多都议完了,大小官吏纷纷告辞。
许念恩并没走,陆朝暮见他没动,从帅位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高大威猛的体格再加上那身坚硬宽大的甲胄极有压迫性地矗立在他面前,幽蓝深邃的瞳眸露出笑意,自下而上看去仿佛生长于草原的野兽向猎物露出锋利凶悍的目光。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许督公还有何事儿?”
许念恩微微抿了抿唇,这体格和目光太有威势。两人一站一坐,许念恩感觉自己像他掌中的猎物,无处躲也无处逃。
他撑着圈椅扶手站了起来,二人的距离顿时拉进。他仰头看的时候,陆朝暮能看清那如弯月般浓密乌黑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扑闪扑闪,又好似花田间的蝶悠闲地扇动翅膀,眼皮的淡淡粉色宛如雪妃河沿岸盛开的无名小花,虽不起眼但令人惊喜。
“好香。”陆朝暮心想。
这香像掺了蛊,引诱着他想拥有更多,恨不得只有自己能闻到这浅淡悠长的清香。
二人对视片刻,许念恩败下阵来,扭头看向别处。他的目光太炽热,像寒冬深夜中燃烧的焰火,热烈滚烫中仿佛藏了一头想要占有自己的巨兽。这感觉让他害怕,可害怕中还有几分难以抓住的别样情绪。
许念恩的舌头下意识舔了一下嘴唇,面容严肃道:“侯爷,奴婢想要来庆的账本。”
陆朝暮的大脑有一瞬间空白,脑海中想的是那截灵巧粉嫩的舌尖儿,听见他的话,无意识地“啊”了一声,心想:“那口脂能吃吗?吃到肚子会不会生病?好香,是口脂的香味吗?他刚才是害羞了吗?青女害羞的时候也喜欢舔嘴唇。”
许念恩见他没反应,脸上不悦,提高了嗓门:“侯爷!”
陆朝暮回过神,移开目光,咳了一声,道:“啊,刚才督公说什么?”
“我要来庆私自与胡羯贸易的账本。”
陆朝暮道:“账本不是送进京了吗?”
“那是本假账。”
陆朝暮惊了:“假账?那账本是本侯从总镇府书房找到的,怎么会是假账?”
许念恩道:“那账本的账面与实际的贸易数额对不上。”
陆朝暮道:“我这里也没真账本。你在总镇府住了那么多天,没找到真账?”
许念恩摇摇头,看向陆朝暮:“来庆怎么与胡羯贸易的,还请侯爷为我详细讲讲。”
“行,坐。”
陆朝暮坐在他身旁的圈椅,道:“来庆到同州后,开始接触互市,与同州大小官员来往迎送,还多次阻挠军队出征。我实在忍不了了,就让人盯着他的动向,发现他与茶马司副使马大龙走得近。我怀疑他利用互市为自己谋私利,当时我并没想到他会与胡羯私自贸易。去年冬天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和太仆商议完事儿,一同去贺鸿楼吃饭,看见来庆、马大龙和一些茶商进了包间。我便买通了去伺候他们的妓子,从她们那儿知道来庆这几年把控私茶。这些私茶商人来互市前得给他孝敬,贸易后他从互市中得到四成红利还有六成上等马。”
许念恩道:“官茶价格节节攀高也是来庆的授意?”
“他只是一个原因,根上儿是胡羯卖给我们的马一大半是劣马和中等马。”
许念恩道:“我们大燕需要马,官茶换的马匹进入大燕就是官马,好马用来填充边防五州的战马,次马运输粮草或者送进皇宫各处充作劳力,那私茶换的马就归个人所有,来庆要这么多马干什么?”
陆朝暮面色凝重道:“我有个不好的猜想。”
许念恩看向他,一脸询问的神情。
陆朝暮凑近他,低声道:“军队。”
许念恩眼睛登时睁大了。
“还没完呢。”陆朝暮喝了口茶继续说,“来庆与胡羯私自贸易的事情败露,他把所有手下全部派了出去,进入互市杀了不少胡羯商人和牧民。胡羯人的怒火被挑了起来,所以那些天我们与胡羯打了不少仗。明京还未收到来庆私自贸易的折子,他便在总镇府自杀了。”
“原来是这样。”许念恩不高兴道,“来庆自杀了你们也不收尸,摆在正堂给我下马威。”
陆朝暮哈哈一笑:“督公不是没被吓到吗。督公胸怀宽广,这等小事儿就别放在心上了,就当本侯军务繁忙,一时疏忽。”
许念恩不说话,只拿一双桃花眼瞧他。
陆朝暮站起来,道:“这样吧,今天军营做猪肉白菜,本侯请督公尝尝。”
“那多谢侯爷。”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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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边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