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散去,陆朝暮走到许念恩面前。
许念恩刚要矮身行礼:“奴……”
“免了。”陆朝暮看着他通红的脸颊,鼻尖又闻到那股清柔悠长的香气,“刚才这事儿得谢许督公,要不是督公往那人身上一扑,恐怕没这么好解决。”
许念恩愈发恭敬:“奴婢略尽绵薄之力,算不得什么。”
陆朝暮觉得他倒有趣儿,前儿在一众官员面前耀武扬威、装腔作势,今儿又谨慎得体、沉稳端方,无人时又轻松柔和、灵巧活泼。
“许督公怎么来这儿了?”
“今年茶马互市不安稳,奴婢来看看,了解下情况多做防备。”
“不嫌脏?”
“不嫌。”许念恩偷瞄他一眼,又垂头恭敬道。
陆朝暮对他多了几分好奇,前几个镇守太监,没有一人踏足过此地。这里牛羊马匹成群,味道自然不能好闻,路上看见一溜儿羊豆豆都是常事。
陆朝暮冲等待的兵士打了个手势,让他们继续巡查,对许念恩道:“许督公陪本侯走走。”
“是。”
许念恩走在他身后,离他半步距离,时不时看一眼身前挺拔英俊的男人。
陆朝暮身材高大,微微侧头,垂眸正好看见许念恩崇拜温润的目光和嘴角轻漾的笑容。
他心头一跳,无端冒出个想法:他这模样要是个正常男人,岂不人人都想占为己有?
陆朝暮又瞧了他一眼,注意到他的眼皮莹白如玉,唇色虽是嫣红但没前天深,想来没扫胭脂也没涂口脂,可脸颊却红如天边晚霞。
他看了看街边小店:“我们去吃点东西,同州的羊汤是一绝,督公尝尝。”
“谢侯爷。”
陆朝暮带他进了店,店小二立刻迎上去,见是陆朝暮,笑得更开心了,恨不得拿出一百二十分的热情来招待:“侯爷,吃点什么?”
陆朝暮挑了个角落的位子,边解披风边道:“把菜牌给我,你先下去,点好了叫你。”
“好嘞。”
陆朝暮随手把披风扔给侍立身侧的莫离。许念恩也解了氅衣,让田尔拿着。
许念恩坐下才发现,今天他们二人都穿了滚毛比甲,不过陆朝暮的比甲是墨色绣银线,朴素沉稳,与他将军的气质极为契合,自己的是织金大红,颇为秾艳隽丽。
陆朝暮递给他菜牌:“看看想吃什么。”
许念恩吃了一惊:他一个堂堂从一品侯爵竟然让自己一个四品太监先点菜。
许念恩连忙推辞:“侯爷先点。”
陆朝暮“啧”了一声:“这是边疆,又不是明京,哪来那么多规矩。”
许念恩这才接了菜牌:“谢侯爷。”
许念恩专心研究菜牌,点了一份熏鸡和两个白面馍。
陆朝暮眉头微皱,一脸瞧不上的模样:“放心点,请你吃顿饭的钱本侯又不是拿不出。”
许念恩乖巧恭顺道:“侯爷点什么奴婢吃什么。”
陆朝暮笑了一声:“倒是好养活。小二!”
店小二风一般卷过来:“侯爷,您点好了?”
“大份羊汤,半斤春闺梦,一份熏鸡和驴肉,两个白面馍。”
店小二欢快地下去,朝后厨报了菜名,随后转到柜台用酒壶装了半斤,端上来一只壶、两只杯和一小碟花生米,吆喝道:“春闺梦来了。”
“春闺梦,这酒名起的倒是雅致。”许念恩先为陆朝暮斟满,又斟满自己的杯。
陆朝暮呡了一口,道:“你尝尝,这酒就同州有。”
许念恩喝了一口呛咳了好一会儿,停下时眼尾都泛起了红晕:“好辣。”
陆朝暮一笑:“这春闺梦就是烈酒。知道这名字怎么来的吗?”
许念恩摇摇头。
“我听我师父说的,以前同州军营有个会酿酒的小兵,家里有个美丽的媳妇儿,在军营里经常炫耀他媳妇多贤惠多好看,其他兵都打趣他。冬天天寒,他就改良了酿酒的方儿,酿出了这种烈酒,喝下去提神还能暖身子。有次他妻子来信,说梦见战事平了,他回家了,他妻子梦到的那天就是他死的日子。此后军营里就把这酒叫`春闺梦`,再后来民间也开始酿。”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1】”
此时小二托着托盘上菜,道:“您的菜齐了,二位爷慢用。”
“不说这个了,尝尝同州的菜,这菜里能吃出来边塞的豪放热情。”
许念恩尝了一筷子,点点头满足道:“这味道在宫里根本吃不到。”
宫里?陆朝暮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阿二在大燕找了十一年没找到,会不会他进了宫?
陆朝暮喝了口酒,问道:“督公,我向你打听个人。”
许念恩停下筷子,神色极为认真地看他:“侯爷请讲。”
“宫里有没有一个叫许青女的内宦或者侍卫?他是同州人。”
许念恩整个身子僵了僵,眨了几下眼睛,没有说话而是轻轻摇了摇头。
陆朝暮有点遗憾。
许念恩舔了舔嘴唇,追问道:“这个许青女是侯爷旧交?”
陆朝暮边喝酒边说:“儿时的玩伴,后来就失踪了。”他看向许念恩艳丽无双的容貌,感慨道,“如果他活着,年纪应该和督公差不多大。冒味问一句,督公今年几何?”
许念恩不小心碰掉了筷子,连忙弯腰去捡。
田尔立即道:“督公我来。”
许念恩坐直身子,不答反问:“侯爷找他有事?”
陆朝暮一口一口不间断地喝酒:“没事。”
酒店的客人越来越多,各种口音的交谈声不绝于耳,其中掺和着小二充满热情的招呼声,显得他们这一个角落愈发安静。
许念恩听出了他如常话语中隐藏的悲戚。他轻轻咬了咬牙,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侯爷,奴婢想起来了,十多年前宫里有一个叫许青女的内宦,可十三年前他就死了。”
陆朝暮猛然看向他:“死了?怎么死的?”
许念恩缓缓道:“奴婢那时也刚进宫,知道的并不清楚,听说是冲撞了先帝的龙撵。”
“冲撞龙撵?”陆朝暮不太相信,“那他有没有留下什么遗物?”
“奴婢不知。”
陆朝暮眼中的希冀彻底暗淡,拿起酒壶倒了一杯仰头灌了下去。
许念恩定定地看着面前伤心喝酒的男人,温柔地劝道:“侯爷节哀。”
陆朝暮冲他勉强一笑,道:“本侯没事儿,督公吃啊。”
许念恩拿起筷子继续吃,原本美味的佳肴如同嚼蜡,目光时不时落在一脸落寞哀伤的男人身上。
陆朝暮没再吃菜,只一杯杯喝酒,直到酒壶空空如也。
吃完饭,二人在店门口分别。陆朝暮刚转身,许念恩掩鼻连打两个不间断的喷嚏。
田尔担心道:“督公,要不我们回去吧,您这身子撑不住啊。”
许念恩摇摇头:“没事,我们再看看。”
走了一会儿,田尔发现许念恩心不在焉,忍不住开口:“督公,席间你和侯爷说的那个许青女是谁啊?我看侯爷好像很在乎那个人。”
许念恩苦笑一声,轻飘飘吐出一句话:“不过是个死人,有什么好在乎的。”
田尔试探道:“督公知道许青女?”
“知道啊。”许念恩抬头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眨了几下眼睛,觉得这天空格外美丽纯洁,“我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
傍晚,许念恩和田尔回了总镇府,田尔怀里抱了一些买回来的零嘴和小物件。
许念恩喝了药去书房,田尔端着一碟糕点放在他手边:“督公,用糕点压压药味吧。”
许念恩没动,手上的笔不停。
田尔看了一会儿,道:“督公在写折子。”
“今天收获颇丰,有些事儿得禀报皇上。”
田尔坐在一边,抱着碟子吃糕点,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自己的感受:“我觉得武定侯在边疆很有威望。”
许念恩边写边说:“说说你的看法。”
“我看同州百姓很拥戴侯爷,今天去吃午饭,店小二对侯爷比其他人更热情。”
许念恩点点头,表示赞许。
“胡羯人很害怕侯爷,侯爷一出现,他们立马像小鸡子似的,一句话都不敢说。”田尔喝了口茶,“茶马互市虽然有点小摩擦,但这么多年一直没出过大差错,可见侯爷的功劳有多大。”
许念恩一笑,瞄他一眼:“你才见他一面,就被他收服了。”
“这是事实。”
许念恩放下笔,吹了吹折子上的墨,道:“侯爷对同州尽心尽力,百姓对他好是应该的。同州这么多年稳定繁荣,侯爷是花了大力气的。就茶马互市而言,这地方是胡羯与边境贸易的重要场所,胡羯人赶着他们的牛羊马匹进入同州,与当地百姓换取粮食、茶叶和必要的生活用品,这种交易延续了上百年,虽然有时边疆与胡羯会兵戎相见,茶马互市暂时停止,但总体来说发展平稳、利大于弊。”
田尔点头。
许念恩咳了几声,喝了口茶,继续说:“前两天刚下了场大雪,但地面的积雪很少,互市里虽然有牲畜的味道,却没有大片的牲畜粪便。”
田尔经他提点才注意到这个细节,惊道:“侯爷竟然连这样的小事儿都放在心上。”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看有没有心注意。”奏折上的墨迹已干,许念恩合上折子,道,“明天发到京里。还有,找时间去趟军队大营,我要看看兵士的日常操练。”
“督公,你这病还没好,就不能养好了再去吗?”
“临近深冬,得防备胡羯冬猎,还有很多事儿得和侯爷商议,熬一熬就过去了。”
【1】选自陈陶《陇西行》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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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互市(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