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朝暮未戴凤翅盔,只穿了一身金漆山文甲,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巡视操练的兵士。
副总兵神色凝重,发出短促坚决的口令:“一!二!一!二!……”
守营门的小兵急匆匆跑到台下,抱拳行礼:“侯爷,门外来了个内官,他说他是镇守太监。”
陆朝暮心道:“果然来了。”
“带他去大帐。”
“是。”
田尔撩开帐帘,许念恩走进去,看见陆朝暮端坐在帅椅里,手中拿着一本公务在处理。
许念恩欠身行礼:“奴婢参见侯爷。”
陆朝暮这才放下公务,道:“督公请起。”
“谢侯爷。”
陆朝暮吩咐莫离:“给督公看座,上茶。”
许念恩又道了谢,解了白色滚边氅衣,露出里面的大红蟒衣曳撒。
陆朝暮看他的脸颊微红,可能是路上冻的,眼皮又扫上了淡淡的红胭脂,唇色也略微比昨天深,应该是抹了口脂。这张艳丽无双的脸蛋配上红衣,衬得他越发明艳动人,可身上的气质却如空谷幽兰般冰清玉洁,似乎不小心碰一下都是对他的亵渎。
他心中没由来地不悦:“来军营这种全是糙老爷们的地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给谁看。”
一个小兵上茶,许念恩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小兵的脸“腾”的红了,连忙别开眼慌忙退下。
陆朝暮心中暗骂:“没出息的东西,竟让一个太监勾了魂。”
“许督公今日来军营有何事?”
许念恩看着他温柔谦卑道:“奴婢是依制来巡查军营的,劳烦侯爷行个方便。”
陆朝暮爽朗一笑,站起身来:“这有什么不方便的,督公按制行事,本侯岂能阻拦?来,本侯带督公转转。”
许念恩也连忙站起来,道:“谢侯爷。”
陆朝暮走在前面,许念恩跟在他身后。在许念恩跟上来的一瞬间,陆朝暮就闻到了那股熟悉好闻的味道,心中嘀咕:“他是不是天天搽香粉?”
走了一会儿,陆朝暮道:“督公既然要巡视军营,便往前走走,这样才能看得清。”
许念恩谢了恩,这才与他并行。
陆朝暮闻到更浓郁的香味,心里略微满足。他微一低头就能看见许念恩莹白玲珑的耳垂和微红的半边脸颊,再往下是一截白皙优美的颈项,自己一只手就能握过来,微一用力就能捏碎这脆弱的美丽。
因为比正常男人少了点东西,这白瓷般的脖颈并没有突出的喉结,身子也没发育起来,与自己如山的体格一比,小巧玲珑的一只,像没长大的猫崽儿。
陆朝暮看着他的侧影,竟想起许青女:“青女小时候就玉雪可爱,现在应该比他还漂亮几分吧。”
昨天许念恩告诉他许青女已死,但他还是不相信,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在这件事儿上,无论多少人说,他依旧固执地相信自己的直觉。
许念恩看过步兵,陆朝暮又带他去看骑兵。
骑兵的训练场地最大,土里的积雪早已被马蹄踩的颜色乌黑。兵士骑在马上,手拿腰刀,相互对战,嘶吼震天,马蹄起落之间,雪泥翻滚,来往之间刀光剑影,看的人心情澎湃。
陆朝暮道:“辫子头最擅长骑兵突袭,所以边防五州在培养骑兵上格外用心。”
许念恩赞道:“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1】侯爷费心了。”
“保家卫国,理应如此。”
陆朝暮又带他到演武场,演武台上有两个汉子在过招,下面围了一群拿各色武器的士兵叫好。
陆朝暮道:“他们有时在演武台上切磋,这样才能发挥所长。”
许念恩眼睛一亮,话语里满是惊奇:“原来军营里有这么多门道。”
“都是先人经验。”
许念恩又看了一会儿,台上有个使大刀的汉子,与他对战的人拿着双锏,两人你来我往。又斗了几十个回合,拿双锏的人被逼的有些难以招架,手拿大刀的汉子气势高涨,一路穷追猛打,生生把一条锏挑了出去。
好巧不巧,这锏冲着许念恩去了。
许念恩深宫大院养着,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登时吓得呆住了。
陆朝暮眸光一凛,登时拔刀挥开铁锏。
刀锋与铁锏碰撞爆出火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许念恩下意识后退,脚下踩着一团雪,重心不稳,眼看就要倒下。
“督公!”
田尔惊叫一声连忙去拉他,但他慢了一步。
陆朝暮一只手臂揽过许念恩的细腰,手上用力,与他调换位置。
陆朝暮做了肉垫的同时,心里一紧,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刚才好像有个柔软温暖的东西蹭了他的脸颊一下。
田尔立刻去扶许念恩,许念恩慌张忙乱地从他身上爬起来,整理自己的衣服。
陆朝暮也被兵士扶了起来。
许念恩垂眸不敢看他,脸颊愈发红润:“刚才多谢侯爷搭救。”
陆朝暮的手里没了那截杨柳腰,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没什么。”
许念恩的衣服没碰到污脏的雪水,陆朝暮甲胄的后背却脏了一大片。
围在演武台的兵士被刚才的一幕吸引了注意,一个个目光灼灼地盯着两人。
一个是自家侯爷,另一个不认识,但是个漂亮的小美人儿,数九寒冬里他们的春心一下子开了花。
军营里除了训练就是训练,无聊得要命,军纪又非常严厉,血气方刚的汉子硬生生憋成四大皆空的和尚,所以这点暧昧不明的举动霎那间挑起了他们蠢蠢欲动的心思。
陆朝暮厉声呵斥:“看什么?都给老子滚去训练!”
一群人嘻嘻哈哈往校场跑去,边跑边唱军中小曲儿:“小阿奴送郎上战场,泪珠涟涟心难舍。塞风烈烈胡姐儿媚,小阿奴夜夜空寝被,小阿奴此生无所求,只求得郎啊莫把心肝儿忘……”
许念恩的脸更红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偷偷瞄陆朝暮。
陆朝暮也觉得尴尬,上前几步骂道:“瞎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群人大笑着跑远了。
阉人因为缺了点东西,心思一般都扭曲,刚才那些兵拿许念恩开腔子,陆朝暮忐忑不安,担心许念恩暗地里解决了他们。
“一群不省心的东西。”陆朝暮在心里骂了句,又端着笑容向许念恩道,“他们就是一群粗人,大字不认几个,说出的话也粗鄙不堪,督公大人大量,不必跟他们计较。”
许念恩红着脸觑他:“在侯爷心里,奴婢就如此小肚鸡肠,还特意说给奴婢听。”
陆朝暮见他没生气,松了口气,笑得更开心了:“是本侯小人之心,督公胸怀宽广。我带督公去火器营转转。”
火器营在军营的西南角,地方还没步兵大,人数不过几百人,麦福站在将台上,身上只穿着青色曳撒,指挥身着棉甲、手拿手铳的兵士训练。
许念恩皱了皱眉,不满地质问:“侯爷,麦福训练兵士,为什么不给他穿甲?”
陆朝暮并不在意,公事公办道:“他未入兵籍,不算兵,军中甲胄都有定数,每件的使用、破损、修复、废弃都得登记,做到有迹可查。”
许念恩微微蹙着眉,与他理论:“他只是穿着训练,又不是上战场,军营借给他一件又能如何?”
“督公见谅。”
许念恩原本心情挺好,看见这一出心头火马上烧起来了。他强压怒火,咬着牙,脸上倒是绽开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既然军规森严,奴婢就不强求了。”
看完了军营,许念恩没有逗留,陆朝暮在大帐门口目送人离开。
走了几步,许念恩实在忍不住,掩唇咳了几声,刚要转身进去的陆朝暮多看了几眼单薄的背影,心道:“宫里来的就是娇气,生个病三四天还没好。”
陆朝暮进去脱了甲胄,叫了莫离进来。
“侯爷,您找我。”
陆朝暮只穿了中衣,道:“把这甲上的泥擦干净。”
“是。”莫离抱了甲要走,一抬眼看见陆朝暮脸上的红色,担忧道,“侯爷,您这脸在哪儿伤的?”
“嗯?”陆朝暮一抹脸,没抹对地方。
莫离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这儿。”
这下抹对地方了,带茧的手指沾了点红色,还带着香味儿。
陆朝暮立刻知道这是什么了,刚才接许念恩,他的嘴唇真蹭上了自己的脸,这红色就是他的口脂。
莫离一脸关切地看到自家侯爷的脸色由白变红。
“侯爷,我去军医那儿拿点药吧。”
陆朝暮连忙道:“不用,你…”他一脸镇定地坐在帅椅上,“你先退下。”
“是。”
莫离一出去,陆朝暮立即擦脸,擦着擦着眼前蓦地浮现出刚才在演武台许念恩红着脸蛋儿笑盈盈偷瞄他。他觉得有点口干,打开茶碗盖一看,里面只有几片舒展的茶叶,一口水都没了。
他放下茶碗,抬头看到圈椅旁放了一杯茶,冲过去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缓解了喉咙的干渴。
喝完满足一笑,随后眼睛都瞪大了,刚才自己喝的茶沿口竟然有一圈红印儿。
陆朝暮震惊得手一松,茶碗“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守在门外的小兵立刻进来,急促道:“侯爷,您怎么了?”
陆朝暮朝他一挥手:“没事儿,出去。”
“是。”
“等会儿,把这茶碗渣子清了。”他指指地上的瓷片。
“是。”
——
许念恩和田尔骑在马上慢悠悠往回走。
田尔气愤地抱怨:“我们千里迢迢来给他们送手铳,没个谢字就算了,抠的连个棉甲都舍不得给麦福,他们就是狗眼看人低。还有,刚才在演武台,他们唱的那都是什么啊?一群dan长在脑子里的废物,我们督公是何等人物,岂能由他们编排……”
许念恩脸色越发铁青,美丽的桃花眼溢出几分杀气:“别说了!”
田尔怯怯地闭了嘴。
许念恩的胸口重重喘息几下,似乎在压抑体内的怒气。
田尔小心请示道:“督公,要不我们把那带头的……”
他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许念恩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我答应过侯爷不计较,就不会计较。来日方长,急什么。”
田尔收起了没大没小的模样,他知道许念恩生气了,这时候不分尊卑自己就是找死,恭敬地回了一声“是”。
“回总镇府,把张戴给咱家叫来,咱家还不信了,军营里这么多甲,咱家不能给麦福弄来一副。”
【1】选自杜甫《房兵曹胡马》
鞠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巡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