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这就是互市入口。”
胡羯打扮的商人牧民赶着牛羊马匹,大燕装扮的百姓用马车、驴车拉着瓷器、布匹、茶叶或是其他的货物,来来往往交汇于此。
田尔和许念恩勒马停在一座宽阔的高门楼前,门楼上挂一块匾,上书“茶马互市”四个掉色的暗红大字。
许念恩掩口咳了两声,待嗓子舒服点下了马,把缰绳给随侍的田尔。
田尔接了缰绳,担忧道:“督公,您这身体还没好呢,昨天才退了热,今天就跑过来看。”
许念恩一说话鼻音浓重,声音也哑了几分:“不过来看我心里没底,走吧,我们进去。”
两人走了一阵儿,许念恩随便看了看,道:“这儿还是这么热闹。”
田尔道:“今儿天好,风也没前几天大,来做买卖的人就多了。”
又往前走了百十步,街边是一溜商铺饭馆,样式与城内的一样,都是木板房。商铺的边边角角还有大燕人或胡羯人支的小摊,卖的都是些零碎物件和吃食茶饮。
许念恩笑着道:“今天咱们好好玩。”
路边有一家煮茶的小摊,铁锅里雾气袅袅,传出悠长连绵的奶香与茶香。摊主是一对头发花白的胡羯老人,他们头戴羊皮帽,身穿长袍,脚踩一双老旧牛皮靴。
老头儿见他们坐在小桌前,步履矫健地走到他们身旁,用蹩脚的同州口音问:“两位客人喝点什么?”
许念恩根本没看茶牌,熟稔道:“来碗酥油茶。”
田尔自小生活在明京,没尝过边疆特产,更没尝过胡羯的食物,盯着茶牌好一会儿,纠结半天才道:“我来碗奶茶。”
“二位稍等。”老头儿下去忙活了。
没多久,两碗茶上了桌,许念恩叫住老人,道:“老伯,一匹上马能换多少斤茶?”
一听这话,老伯一脸肉痛的表情:“以前一匹上马能换一百二十斤茶,一匹中马能换七十斤,一匹下马能换五十斤,现在不行了,一匹上马只能换八十斤,更别说中马和下马,那就更少了。”
许念恩喝了口酥油茶,道:“那大多数人都买走私茶?”
“不买走私茶,我们这日子都没法过了,一匹马一次只下一匹小马驹,小马驹长大得时间,又怕它病死、被野狼猎了。”老伯摆摆手,摇摇头道,“这日子越来越难了。”
“多谢老伯。”
田尔喝了一大口奶茶,脸都皱了:“好咸。”
“咸奶茶当然咸。”
“还有好浓的奶膻味。”
许念恩微微一笑,道:“你喝口我这个。”
田尔拿过他的碗呡了一小口,惊喜道:“这个好喝。”
许念恩拿他那碗,道:“你这碗我喝吧。”
田尔把酥油茶还给他:“算了,你嗓子还哑着,再喝这一大碗咸奶茶明天就说不出话了。”
“也是。”
田尔呡着喝,道:“督公,这茶马价格这么不对等,茶马司不管吗?”
许念恩笑了笑。
喝完奶茶,许念恩把钱放在小桌上,带田尔离开茶摊。
走了一段路,许念恩对田尔说:“刚才你说的茶马司不管,你以为胡羯傻吗?他们最好的马都用来装备骑兵了。这几年胡羯贸易以次充好,好马的价就这样抬上去了。还有走私这事儿,不交茶税价格自然比官茶低,要是你,你选官茶还是私茶。”
“那老伯刚才用的是私茶?”
“当然,他不都告诉你了,不买走私茶日子过不下去。”
田尔气愤道:“但他的奶茶可是按官茶的价卖的。”
“差价拉不开他赚什么,怎么养活家人。都是为了吃口饭。”
一队身穿棉甲、手持大枪、挂着腰刀的大燕兵士整齐划一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田尔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许念恩拢了拢氅衣:“一会儿我们找个同州人买点东西。”
正巧看见一家卖肉干的同州汉子,许念恩挑了几块牛肉干,问了价钱。
汉子一脸髭须,身材胖大高壮,一口价道:“二两银子。”
田尔立刻急了:“就这么几块,你卖二两,你怎么不干脆去抢钱?”
那汉子一听也急了,一口同州话呛道:“要是抢钱不犯法老子还在这儿挨什么冻!老子这可是从辫子头手里买的好牛。”
胡羯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把头发编成多条辫子,杀人的时候脑袋上的辫子也乱挥,久而久之大燕就称呼胡羯人为“辫子头”。
“你……”
许念恩道:“行了,包起来吧。”
汉子高兴道:“还是这位贵人爽快。”
田尔恨恨地嚼着肉干,边走边抱怨价贵。
许念恩道:“看出来了吧。”
田尔吞下肉干:“这胡羯和咱们大燕互市的时候,说各自心怀鬼胎也不为过。”
“本来就是因利而聚,就算大燕内部做起买卖还勾心斗角呢,更别说和外族。”
“这话倒是对。”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一个穿破旧棉袍的同州人边跑边喊,“快去找巡查兵!”
许念恩和田尔对视一眼,连忙往那人来的方向跑。
不多时,看见路中间围了一群人,看热闹的胡羯人和同州人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骂,眼看这些看客也快动起手来。
许念恩上前一步就要冲进人流,被田尔眼疾手快地一拉:“督公,你干嘛?”
“去分开他们啊,如果动刀子就完了。”
“太危险了!”
双方情绪越来越激动,互相骂着对方听不懂的本土话。同州百姓没带刀,可胡羯人都带着刀,刀子一拔就会演变成混战,严重了就会开战。
许念恩挣开田尔,厉声道:“皇上派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边疆安定,我如果连这点事儿都不能解决就不配皇上的重托。”
田尔知道劝不住,只好舍身陪他,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护他周全。
许念恩和田尔挤进人群,还未说一句话,情绪激动、面目狰狞的胡羯人猛地拔出弯刀,不管不顾地一挥。
许念恩眼见不好,立刻扑倒与他争吵的同州人。雪亮的刀锋自上而下,发出瘆人的寒光,紧接着一声细小的呲啦声淹没在如沸水般的人群中。
与此同时,天空发出一声巨响,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向声音来源。
陆朝暮骑在毛发乌黑油亮的马上,面色凝重,晶蓝深邃的瞳眸仿佛一潭寒冰,右手持一只手铳,铳口指向天空,冒着未散尽的白烟,腰上别着把腰刀。
他翻身下马,径直往前走,人潮自动分开一条路,让他进去。
田尔回过神,连忙去扶倒在地上的许念恩,关切道:“督公,您没事儿吧?有没有伤着?”
许念恩没听见田尔的说话声,呆呆地看着陆朝暮。
陆朝暮看了一眼许念恩,站在许念恩和同州商人前面,宽大的身躯立刻遮挡住胡羯人愤恨的大半视线,冷声道:“你刚才拔刀了,还伤了人。”
气焰嚣张的胡羯人一见他像看见猛虎的兔子,心虚地“嗯”了一声,又不服气地用不顺溜的同州话道:“这人…亏茶……”
话音未落,他的脖子上架了一把刀姿舒展、刃口锋利的腰刀,刀锋与皮肤只有毫末之距。
谁都没看见陆朝暮何时抽的刀,甚至连刀出鞘的破风之声都未能听见。
胡羯人的腿忍不住打颤,手中的弯刀也不受控制地掉在地上。
陆朝暮的声调平稳如常,但怒气和寒意却如雪崩般压制着每个人:“本侯说过,在我大燕,你砍一刀我还双倍——莫离。”
莫离立刻检查许念恩和那同州人身上的伤,检查完道:“侯爷,这位小公子的大氅划破了,未伤到皮肉。”
陆朝暮刀锋微转,紧接着收刀入鞘。
胡羯人反应过来时最外层的大长袍不知何时多了两道刀口,里面的棉絮后知后觉地掉在地上,浸入脏污的雪水。
许念恩看着陆朝暮的背影,觉得脸烫得慌,好像又起了热似的。
陆朝暮道:“你们俩为什么打起来?”
同州人一步蹿到陆朝暮身边,告了一状:“侯爷,他用一匹劣马想换我五十斤茶。”
胡羯人暴跳如雷,牵过自己的马,用不太利索的同州话辩解道:“它……中等,五十斤!”
同州人立刻道:“你当我不识马?你看看你那马的牙口,说它是劣马都是抬举它。”
“你!”胡羯人伸出粗短的手指着他,因为愤怒更说不出话。
陆朝暮走到马旁边,摸了摸马的皮毛,又看了看它的牙口和蹄子,道:“中等下。”
同州人立刻神气起来:“我就说它是劣马。”
陆朝暮听他这么说看向他,冷然重复:“中等下。”
中等下还是比劣马高一级。
同州人噎了噎,不再说话。
许念恩走到茶车前,抓了把茶叶端详片刻,又闻了闻,捏起两根尝了尝。
陆朝暮的视线随他而动。
许念恩将手中的茶叶扔回茶车,道:“去年陈茶。”
胡羯人一听陈茶,冷哼一声:“狡诈!”
说完牵着自己的马走了。
同州人冲他啐了一口,骂道:“你他奶奶的也一样!”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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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互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