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恩到贺鸿楼时天已然黑了,街上行人少得可怜,只有店门口的两个红灯笼相互陪伴着照亮方寸之地。
“督公来的早啊。”
许念恩刚上台阶,听背后有人来了这么一句,蓦地转头,恰巧看见陆朝暮下马。
陆朝暮将缰绳扔给店小二,朝酒楼走了几步,立于阶下,几乎与站在阶上的许念恩齐平。
陆朝暮没穿甲,而是穿了一身蓝色窄袖直衣,脚踩粉底皂靴,在这沉沉暮色中更衬得他腰背笔挺如青松,乌黑的发全部束起,戴一顶琥珀束发冠,脑后的小辫儿嵌一枚白银发扣,上梳盘于冠中,晶蓝色眼眸带着几分不甚明显的笑意。纵是世家公子的装扮,也难掩这一身浴血沙场的杀伐与凛冽。
许念恩回过神,立即行礼:“奴婢参见侯爷。”
侍奉在侧的麦福也跟着行了个礼。
许念恩弯腰欠身,风拂过二人的空隙,陆朝暮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儿,不同于青楼姐儿身上的脂粉俗香,这味道似有茉莉花的清香雅致,又夹杂着檀香的醇厚悠长,两相中和,意外地好闻,竟别有一番韵味。
“免了。”
许念恩缓缓站直,与他对视一瞬又连忙错开目光。
他外面披了一件白色氅衣,毛茸茸的白狐领子包裹着白皙优美的天鹅颈,宽大的氅衣罩在他身上有些空荡,唇瓣的颜色颇深,像抹了口脂,两颊微红,眼皮上扫了点淡胭脂,配上那双柔情似水的桃花眼,像个修成人形、情窦初开的无知小狐狸。
陆朝暮一向瞧不上男人涂脂抹粉,但今夜看了柔光下的许念恩,觉得他涂胭脂倒是挺好看的。这么想着舌头无意识舔了一下嘴唇,淡淡道:“进去吧。”
“是。”
许念恩跟在他身后,麦福走在最后,三人一起进了包间。
同州知府、守备太监、副总兵等有官职品级的全来了。他们见陆朝暮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陆朝暮道:“免了。”说完径直坐了主位。
陆朝暮一挪动,他们才看见后面矮一个头的许念恩,又连忙问候他。
许念恩解了氅衣,露出里面的大红织金云肩通袖膝襕,由麦福搀着,一派云淡风轻、老成持重的模样,施施然坐下才让他们起身。
陆朝暮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无声地冷笑,心中讽道:“装腔作势,故作姿态。”
知府倒了杯酒,说了几句路途遥远、督公辛苦之类的场面话。
许念恩面上带笑,轻声轻语道:“多谢诸公挂怀,都是为了皇上。”
这群官场老油条立即附和道:“是,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大燕的江山。”
酒过三巡,兴至酣处,知府危素笑着道:“督公,同州地处偏僻,比不了明京的繁荣,不过这里的姐儿们也别有一番风味,您来一趟劳累了,下官叫了几个,给您唱个曲儿,放松放松,也领略一下这儿的风土。”
陆朝暮坐在位子上喝酒,看着他们巴结谄媚,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虽然不喜妓子小童,但也懂官场的来往迎送。
他依稀记得来庆来的第一天就收了两个小童解闷,后来越来越过分,一个阉人屋子里养了一群乱七八糟的莺莺燕燕。
“漂亮吗?”
危素一愣,连忙点头:“模样不错,还算漂亮。”
许念恩的指尖捏着酒杯,声音轻飘如一握摸不着的清凉月光:“比咱家还漂亮?”
他的唇角绽开一抹笑,懒洋洋地一抬眼皮,明明是很随意放松的一个动作,却让人喉头发紧、心中一跳。
陆朝暮看向他。
许念恩的模样是宫中公认的拔尖儿,去年皇上登基,亲自写了“美人尖儿”四字赐他,意味在大燕,他是漂亮美人儿的最顶端,无论男女,无人能及。
许念恩喝了酒,眼尾染了一层薄红,看着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风情,不及妩媚又万分撩人。
危素咽了口口水,嗓子有点干,连忙挪开目光,结结巴巴道:“自…自然…不及督公。”
许念恩叹了口气,道:“知府大人盛情,咱家勉强看上一眼,叫进来吧。”
“是。”
四个穿着单薄,身姿曼妙的姐儿抱着不同的乐器进了屋,先福了福身子,声音婉转如黄鹂。
许念恩微一抬手,麦福立即搭上小臂搀着人。
许念恩在这几个人面前走了一圈,漫不经心道:“都会唱什么啊?”
几个平时自负绝世姿色的妓子一看他的模样,不约而同收回目光,流露出自惭形秽,只恭敬安分道:“回爷,奴擅长《花亭相会》。”
“唱吧。”
许念恩听完一折,脸上看不出喜怒,朝麦福微微侧头。
麦福心领神会,将钱袋子递给其中一个:“督公赏你们的。”
四个姐儿道了谢,又福了福身子。
麦福道:“都下去吧。”
危素端量他的神情,试探道:“督公不喜欢?”
“唱的还成,姿色差了点。”
“想来整个大燕也没有比得过督公的美人儿了,”危素又道,“下官还准备了……”
许念恩没听他说完:“天晚了,都散了吧。”
危素的话憋回肚子里,与其他人送许念恩和陆朝暮离开酒楼。
——
许念恩上了马,走了一段看周围没人,他立刻打了两个喷嚏。
陆朝暮回侯府也走这条路,刚才他与副总兵说了点事儿,耽误了点时间,走过来正好听见许念恩打喷嚏。
他私下懒得跟许念恩打交道,便远远缀在后面。奈何他耳力极好,两人的对话又一字不落全部听见。
麦福担忧道:“督公,一会儿我找个郎中来看看吧,这些天舟车劳顿,怕是染了风寒。”
许念恩觉得头脑昏沉、四肢无力,恹恹地“嗯”了一声,随后身子一软趴在马背上,任由这马乱走。
麦福见他突然倒下吓了一跳:“督公,你怎么了?”
跟在十几步远的陆朝暮也被他这突然一倒吓了一跳,本能地以为有刺客。
许念恩道:“我没事,怪难受的,我趴会儿。”
麦福心疼道:“委屈督公了,带病跟这群老滑头虚与委蛇了半晚上,还非拉着督公听曲儿。”
许念恩抱着马脖子,瓮声瓮气道:“没办法的事儿。”
麦福又说:“自从督公去年在猎场帮皇上挡了一刀,这身体越来越虚弱,太医叮嘱过受不得寒,真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非要督公来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受苦。”
陆朝暮跟在后面,心想:“装得再老成,其实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没有外人就原形毕露了。”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笑了,慢悠悠跟在后面,一直看着许念恩进了总镇府,才路过总镇府驱马回侯府。
——
许念恩一回去就起了热,这病来势汹汹,烧得厉害,身上一遍遍发冷汗。
整个总镇府乱成了一团,麦福去药铺请郎中。胡子花白的老郎中诊断一番,开了药,这才背着药箱离去。
许念恩是在第二天傍晚醒的,睁开眼迷糊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在同州总镇府。
内屋支了个小火盆,熬药的砂锅放在上面,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氤氲了一室药香。
田尔正用铁钳子拨弄通红的炭,转头看见他醒了,扑到他床前高兴道:“督公,你终于醒了。”
许念恩咳了几声,清清嗓子,虚弱沙哑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说着田尔扶他坐起来,又把药端到他面前,“郎中说你是舟车劳顿、又什么寒湿什么的,我记不住,还有体内的余毒发作,他开了一摞药。喏,趁热喝。”
许念恩接了药碗,用勺子搅着散热。
田尔坐在床边,圆溜溜的大眼睛满是心疼:“都一年了,体内怎么还有余毒?那些太医都是废物点心。”
许念恩宽慰道:“原本太医就说了,余毒很难拔除,需要时间,也可能一辈子排不出去。”
“督公,你为什么自请来同州?真的是因为皇上刚登基,心腹不多吗?”
许念恩一笑:“除了这个,难道还有别的理由吗?我是皇上的伴伴,理应为他分忧解难。”
田尔叹了口气,感慨道:“活菩萨也不过如此了。”
“我哪能称活菩萨。”
许念恩把碗凑近嘴边,鼻尖闻到苦涩的药味儿,皱紧了眉头,闭上眼睛一口闷了下去。
喝完药漂亮的五官皱成一个形象生动的“囧”字,久久未舒缓开。
田尔拿过药碗:“那郎中说这药不能沾糖,督公忍忍吧。”
许念恩痛苦道:“太苦了。”
“都是猎场挨那一刀闹的。”田尔打开食盒,端出一碗清粥,“督公,喝点粥吧。”
许念恩边喝边问:“今天没出什么事儿吧?”
“麦福一大早去了校场练兵,现在还没回来。下午张守备来了一趟,您还在睡他就走了。”
“他说了什么事儿吗?”
“还是茶马互市,上午互市的时候,胡羯又和百姓打起来了。”
许念恩声调都高了:“什么?这么重要的事儿你怎么不叫醒我?”
“督公放心,侯爷带人去得及时,很快镇压下来了。”
许念恩神色凝重,道:“互市的事儿必须尽快解决,别演变到最后真打起来,那就麻烦了。明天你陪我去一趟互市看看情况。”
田尔担忧道:“督公,郎中说了您得静养,过几天再去吧。”
“这种事儿怎能拖?别担心我。”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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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