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严寒,天黑得也早,鹅毛大雪在傍晚时停了,打眼一看,天地万物一片雪白。
麦福身后跟了四个拿食盒的小火者进了东跨院,推开正房房门,带着幽幽檀香的暖意扑面而来。
小火者在外间布菜摆箸,麦福进了内屋:“督公,吃饭了。”
许念恩放下书本,从内屋出来,坐在圆桌旁,看面前冒热气的白米饭和一桌子菜,问道:“我买的馍呢?”
麦福不在意道:“那馍做得又粗又糙……”
许念恩着急地打断他,话语里满满地担心:“你给我扔了?”
“那倒没有。”
许念恩松了口气,又催促道:“你快拿给我,我要吃那个馍。”
麦福给他倒了杯热茶放在手边:“那个没热,凉的,明天吃。”
许念恩眉头微蹙,命令道:“去拿来,我要吃。”
麦福剑眉一竖,坚决道:“凉的,明天吃。”
许念恩用更坚决的目光看他:“去拿。”
麦福败下阵来,无奈的神情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弟弟:“行行行,拿你没办法,我去给你热。”
不多时,麦福拿着馍回来,坐下和他一块儿用饭。
许念恩咬了一口馍,听他念叨:“我特意打听当地最好的酒楼买回来的,这些都是地方菜,明京没有,咱们尝尝鲜。”说着他把每样菜都夹了一筷子放到许念恩面前的小瓷碟里,笑着介绍道,“这是过油肉、蒸肉、黄芪煨羊肉、鹌鹑茄子、大烩菜、香酥鸡、虾酱豆腐、糖醋丸子,你要是喜欢赶明儿咱们招几个厨子进府。”
许念恩啃自己的白面馍,未动碟子里的菜。
麦福道:“吃啊。”
许念恩看着他,神情认真严肃:“麦福,太铺张了,边疆是苦寒之地,冬天更难熬,你在暖屋里吃大鱼大肉,兵士在寒风暴雪中只能吃饼,就算在驻地,他们吃的肉也很少。”
麦福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去年,我在司礼监时看过庸州总兵上的折子。”
麦福放下筷子,瞧他:“你真不吃?”
许念恩摇头,又咬了一口白面馍。
麦福知道他的脾性,生了一副固执的菩萨心肠,认定的事儿谁劝也没用。可正是这菩萨心肠,在几年前救了自己一命。他看这一大桌子菜,有点难办:“那这些菜怎么办?”
许念恩“唔”了一声,喝了口茶咽下馍,道:“明天同州知府不是要在贺鸿楼给我接风吗?就用这些菜吧。”
麦福忍俊不禁:“行,我让他们把菜撤了,明天送去。”
许念恩小口吃着白面馍,享受的模样让麦福疑惑不已,忍不住问:“那馍就那么好吃?看你那神情,好像吃的是鲍参翅肚。”
许念恩笑而不答。
麦福看向窗外白茫茫的天地,脸上露出几分担忧之色。
“我让田尔去茶马互市看看,还带了人,你放心,不会出什么事。”许念恩知道他担忧什么,把自己面前满满的一小瓷碟菜推给他,“你拿回去,等田尔回来热热给他吃。”
麦福一笑,那模样像是突然得到期盼已久的物什:“谢督公。”
——
墨云遮月,许念恩侧躺在床上,枕边放着个一掌长的漆木盒,光洁的额头抵着盒沿,闭眼听朔风的拍打声。
这风、这雪,他阔别多年了。
躺了一会儿没有丝毫困意,他干脆坐起来,拿出压在漆木盒下的话本子看。
“督公,您睡了吗?”
房门被轻轻扣响,许念恩撩开床帐,下床披了件衣服去开门。
门一打开,田尔哆哆嗦嗦地跳了进来,边搓手边道:“这同州怎么这么冷?冻死我了。”
许念恩带他进了内屋,又给他倒了杯热水:“同州一到冬天就这样,喝了暖暖。”
“谢督公。”田尔接了水,一口喝干净,又喝了两杯,这才算活过来,“督公,我去互市转了一圈儿。”
许念恩盘腿坐在床上,身上披着被子,露出一张芙蓉似的小脸,未说话先打了两个喷嚏,下意识揉了揉鼻子问:“看出什么了?”
“今天下雪,没什么人,我去几家店铺问了问,今年的年景不好。一入秋,胡羯与咱们贸易就开始耍心眼,有时候两边还能打起来。还好武定侯派了两支小队驻扎在互市里,否则咱们的老百姓哪能挡得住胡羯的弯刀。”
“等天晴了我们去互市看看。”
“是。”
“你下去休息吧。”
田尔不放心道:“督公,我让厨房给您熬碗姜汤吧,别是得了风寒。”
许念恩摇摇头:“太晚了,别忙了,我没事儿,睡一觉就行了。”
“那好,您要是不舒服叫人找郎中。”
等田尔走了,许念恩放下床帐,光影立刻暗了下来,月白色的帐子朦朦胧胧地映出他单薄的影子,像从天而降的窈窕仙子。
他躺下,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只漆木盒,手搭在木盒上,眼中流露出几分期待,这期待还未凝成欣喜又化成一片落寞孤寂。
又是一连两个喷嚏,他揉了一下鼻子,这才用被子把自己裹成蛹,似乎在隔绝屋外冰凉的落雪。
过了许久,他迷迷糊糊睡去,在半梦半醒间又见到那片染了猩红的雪。淋漓的鲜血从屋内延伸至屋外,哭喊求饶中淹没绣春刀刺入身体的惨叫。天上下着雪,纷纷扬扬像天女撒下的洁白花瓣,很快覆盖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圣洁的天花融化在湿热粘腻的猩红,渐渐的大片大片的猩红凝固为血冰。落雪还在继续,老天以他的方式,掩盖所有屠杀的痕迹。
许念恩倏地睁开眼睛,双目失神空洞地盯着拔步床的床顶,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过了许久,灵魂回归身体,意识渐渐回笼。
许念恩把自己又往被子里裹了裹,好似蚕蛹吐丝,把自己裹在温暖安全的茧中。
这个梦他许久未做过了,今天又梦到抄家灭门的那一晚,是因为自己回到同州了吗?
——
翌日清晨,同州守备太监张戴端了五托盘公务到总镇府拜见许念恩:“督公,这是您要的来庆在同州镇守时处理的公务,还有一些是来庆死后积压的公务。”
许念恩精神不太好,随便拿起一本边翻边与张戴闲聊:“咱家听说张守备在同州五年了。”
张戴恭敬道:“是。”
许念恩悠悠道:“来庆作威作福时,张守备洁身自好,还帮武定侯制衡过来庆在同州的势力,这才有了如今百姓安居乐业的局面,张守备功不可没。”
张戴愈发恭敬:“督公谬赞,奴婢愧不敢当。”
许念恩脸上一笑,手微抬,麦福立刻伸手搀他,许念恩的手轻轻搭在他的小臂,由他扶着走到张戴面前,亲自把他扶起来,笑盈盈地轻声道:“在咱家面前,守备不必如此谨慎,说到底,咱们都是皇上的人。”
张戴微微站直身子,道了声“是”。
许念恩的语调缓慢悠然,好似清晨山中雾气,轻盈从容:“咱家是个爱才之人,张守备忠肝义胆,不屈于来庆淫威,咱家很是佩服。按例,镇守【1】下设守备【2】一人,监枪【3】一人,咱家看你这守备做得不错,就不挪动你的位置了。咱家这次来带了两百条手铳和五门红夷大炮,麦福是安民厂【4】出身,这监枪就让他做了吧。张守备觉得怎样?”
张戴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强笑道:“一切听凭督公安排。”
“你下去吧。”
“是。”
离开总镇府,张戴的脸彻底黑了下来,夺过小火者手中的马缰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麦福坐在椅子上,悠哉道:“督公,你这可是踩了他一头,累死累活了五年,好不容易熬到来庆死了,结果你来了,还是个高他一级的镇守。我看他那神情,应该是想当监枪。”
许念恩脱了棉履,盘腿坐在圈椅里,宽大的马面裙遮挡寒风。他连打两个喷嚏,揉了一下鼻子,端起茶杯喝了口热茶,舒适地后靠在椅背上,一脸高傲骄矜的模样:“我就是要压着他。监枪这个位子太重要了,管着火器的使用和训练,这是能带兵的。我们初来乍到,我又年轻,在明京也没什么政绩,全靠皇上伴伴的名头捞了个镇守太监的位子,张戴是同州老人儿,他对我可是一百个不服,如果再把监枪的位子给了他,用不了几天,这同州监军就是他的天下了。”
田尔将所有公文进行分类,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说话。
麦福拱手道:“佩服佩服。没想到你一脸天真无邪,小脑瓜里想这么多。”
“你们跟了我来,我自然不能让你们被这些`老将`欺负了。我研究过边防镇守,每个镇守的下设官职都是心腹,你说来庆死了,他的监枪也被砍了头,为什么张戴还活着呢?”
麦福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许念恩看向田尔。田尔道:“因为张戴和来庆不是一路人,他的背后是武定侯。”
麦福恍然大悟。
许念恩继续说:“内宦如果是铁板一块儿,遇上来庆这样一个只图私利的镇守,对打仗有碍,最好的办法就是分化他们,将某些内宦拉拢过去,当监枪的必定是来庆心腹,难以拉拢,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拉拢张戴,这样打仗时能少点阻力。”
麦福道:“监军如今的局面,不是和来庆在时一样吗?”
“是一样,也不一样。我不是来庆,与他的行事风格截然不同。武定侯生性洒脱不羁,厌恶束缚羁绊,而来庆就是明京套在他身上的绳索,他自然会扶植张戴,和来庆对着干,求的一丝自由活动的空间。”许念恩看向正堂外的天空,眼角眉梢透出自信,“假以时日,我会取代张戴的位置。”
田尔将公文分成五摞:“督公,我按时间把这些都归类了。”
“拿去书房,我现在看。”
田尔叫了几个小火者把公文端走,许念恩穿上棉履,道:“如果同州知府来了,问他什么事儿,如果是没用的废话就把他打发走,要是跟军务民政有关,再来找我。”
“是。”
“麦福。”
麦福立即过来,道:“督公有何吩咐?”
“你去军营一趟,直接找武定侯,从明京带回来的手铳和红夷大炮和他商量放哪儿,与火器有关的事儿你和他掂量着办,商议出章程回来报给我。”
“是。”
【1】明代总镇一方为镇守
【2】明代各守一城一堡为守备
【3】明代边镇专管火器的操练和选拔的内官
【4】明代掌造铳炮、火药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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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