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云断朔吹,白雪拥沙城。【1】
急促猛烈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像发怒的海水呼啸而来。街上行人纷纷往道路两旁闪避,二三十个身穿甲胄的士兵离弦的箭一般擦过人群,搅乱空中悠然飘落的雪絮。
许念恩一行人站在路边。
正给他们带路、顺便介绍同州风土的守门小兵听见这马蹄音一改满脸的不情不愿,喜笑颜开道:“侯爷回来了。”
许念恩的手无意识地抓了一下马面裙,不动声色地探头,往来时路张望。
打头的黑色战马越来越近,马蹄踏上青石板,发出错落的达达声,马上的人突然勒马。
战马仰头嘶鸣,前蹄高抬,随之重重踏在地上。
许念恩微微一推伞柄,示意撑伞的内宦收伞。
侯爷迎着风雪为国家出生入死,他自然不能在他面前摆架子。
带路的守门小兵向端坐在马上的人行了个礼,恭敬道:“侯爷。”
陆朝暮冲他一抬手,示意他免礼。
许念恩仰头与马上之人隔着密匝的雪幕对视,在心里念出他的官职、名和字:“武定侯,陆朝暮,字阳献。”
陆朝暮头戴漆金凤翅盔,身披金色山文甲,双手手心缠着绷带,右手抓马缰绳,左手拿一柄长一丈三尺的铁钩枪,脚踩皮制短靿靴,脸戴黑色玄铁面甲,只露出一双晶蓝色眼睛,威风凛凛、器宇轩昂地端坐在高头大马上。
他摘下护脸的玄铁面甲,露出一张异族模样的脸,脸部轮廓棱角分明,五官比大燕人更加立体精致,剑眉墨黑如沉沉暗夜,眼眸晶蓝若一汪澄澈湖水,深眼窝,高鼻梁,小鼻头,两片薄唇饱满嫣红,纵使模样俊俏非凡,可周身气质威严不可侵,常年在沙场上摸爬滚打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将冷肃的威势浸入骨血,仿佛一把出鞘的锋利腰刀,刀面光洁如镜,刀心却鲜血激荡。
陆朝暮隔着雪帘看向身穿大红织金蟒衣曳撒、头戴黑色中官帽的许念恩,竟有一瞬间失神,似乎看到故人的身影。他定睛一看,看清许念恩风华艳丽的容貌,心中失落不已,随口问小兵:“他是明京来的?”
小兵连忙道:“是,刚进城门。”
许念恩带领身后两个小珰和一群小火者俯身行礼,声音又轻又柔、不疾不徐:“奴婢许念恩参见侯爷。”
“起来吧。”陆朝暮并未下马,低头打量他,视线落在他巴掌大的白皙小脸上,唇角微挑,配上他那双幽蓝色瞳眸,平添三分落拓不羁的风流,“还是明京的风水养人,白脸蛋儿、嫩脸皮儿,活像……”
他的话一顿,鼻尖飘来一阵香气,话顺着这股香味儿一块跑了出来:“……刚出锅的白面馍馍。”
“……”
任哪个漂亮美人被比做白面馍都不会太开心,许念恩也一样,他微微瘪了瘪嘴。
听了这话,身后的兵士用力地憋着笑,生怕露出一声让这些内宦听见。
街边卖白面馍馍的老大爷没听见前面,只听见后面这句,以为他饿了,连忙拿了两个热腾腾的白面馍馍到马前呈给他:“侯爷,您要的白面馍。”
陆朝暮原本不过脑子的一句话,看见老大爷用纸包包着的白面馍,白皙光滑、松软香甜,竟觉得这个新来的镇守太监还真像白面馍,就模样来说比上一个皱皮糠萝卜漂亮多了。
他接了馍,吩咐副总兵:“孙豫,你留下,给老伯馍钱,再带许督公去总镇府。”
说完带领其他人策马离去,很快隐没在浓密的雪中。
孙豫下了马,面上恭敬道:“督公请。”
许念恩没看孙豫一眼,只吩咐手下的内宦,声音极轻,不细听根本听不清:“麦福,去买个馍。”
他身侧站着一个高壮的内宦,头戴中官帽,身着青色曳撒,腰上别着腰刀,恭敬地垂首道了声“是”。
许念恩在他递过来时摇了摇头,示意他拿着。
孙豫牵马跟在他们旁边,时不时瞄几眼走在最前面的许念恩,心想这次明京派来的镇守太监年纪不大,架子倒是不小,前呼后拥,能有一千多人,说话的声音比两个月前死掉的来庆更小。他以前听别人说过,位高权重的人一般声儿都轻,尤其是宫里的大珰。
想到这儿,孙豫隐蔽地翻了个白眼。
——
一刻钟后,他们到了总镇府。
孙豫率先推开紧闭的大门,笑着道:“督公,自从两个月前来庆死了,这屋子就没了活人气儿,可能有点味儿,您多担待。”
许念恩没看他,也未说一字,迈步进了大门,仪门大关,几人走了角门,穿过荒凉破败的中庭。
麦福一手拿着馍,另一只手用力推开正堂大门。
刚推开一条缝,一股浓郁的腐臭和久未住人的霉味儿扑面而来。
许念恩眉头都没皱一下,站在正堂门口,看见堂内地砖软塌塌地趴着一个人。
“督公,这……”麦福的话没说完就被许念恩的一个眼神制止了。
孙豫打量了一眼八风不动的许念恩,心想:“他竟然没吓到。”
许念恩好像没看见地上腐烂发臭的死尸,径直进了屋。
他一进屋,麦福吩咐小火者:“快收拾张圈椅。”
四个小火者立即忙了起来,找盆打水洗抹布,动作麻利迅速且没有一丝声音。
孙豫对许念恩道:“督公见谅,这人是上个镇守太监——来庆,勾结胡羯私自贸易被皇上下旨砍了,谁想到他自杀了,那几天胡羯入侵,我们都上了前线,打了好几天的仗。这不,把他给忘了,我立刻让人来收拾。”
他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小火者已经收拾出一张干净的圈椅。麦福从随身包裹里掏出一张柔软厚实的金丝缎面软垫儿放在椅面上:“督公请。”
许念恩搭着他的手,优雅缓慢地坐了下去,冷冷地看向孙豫跑出去叫人的背影,随后朝身边穿麒麟补子的内宦微微抬了抬下巴。
田尔立刻心领神会,对孙豫道:“孙副总兵,您一会儿得回来,我们督公有话说。”
孙豫停下转身应了一声,又连忙跑了。
麦福吩咐小火者收拾屋子,正堂内就剩下许念恩和田尔。
许念恩见没了外人,长呼一口气,松了肩背,靠在椅背上。
田尔蹲在来庆身边,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又看了看整个正堂。
许念恩道:“他怎么死的?”
“服毒。”田尔站到他身边,俯身与他耳语,“督公,那后堂门口有血迹,是拖拽的痕迹。”
许念恩听了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孙豫带着四个兵士跑回总镇府,吩咐他们把尸体抬走。
尸体清出去,孙豫垂首恭敬道:“不知督公有何吩咐?”
许念恩不说话,只看着他,田尔服侍在身侧。
孙豫等了一会儿没动静,想要抬头瞄一眼,被田尔察觉,轻咳一声,立刻收回目光,心里忐忑不安。
少顷,许念恩缓慢开口:“孙副总兵,你可知咱家是奉谁的命来到这同州?”
孙豫眼珠乱转,惶惶道:“回督公,是…皇上。”
“孙副总兵特意把来庆的尸体留在正堂是何用意?”
孙豫心跳如擂鼓,后背不知何时生了一层冷汗,已经浸透衣衫:“卑职并未……”
许念恩根本不在乎他的辩解,继续不疾不徐、又轻又淡道:“孙副总兵是想用这一出震慑咱家,还是,想震慑皇上?”
孙豫立刻跪下,请罪道:“卑职糊涂,督公恕罪。”
许念恩的声调懒懒的,轻柔得仿佛天上云朵,一触即散:“罢了,咱家看在孙副总兵多年保家卫国的份儿上,就不追究了。”
“谢督公。”
田尔严肃道:“这正堂是孙副总兵弄脏的,还是副总兵派人清理干净吧。”
“是,卑职这就找人打扫。”
许念恩微一抬手,田尔立即搭上胳膊,把人搀了起来,瘦削单薄的身影迤逦地进了后堂。
孙豫见人走了,低声嘀咕:“这小孩儿能有二十岁?眼睛这么毒。”
——
同州军队大营。
孙豫进了军帐,还未开口说话就见陆朝暮的贴身侍卫莫离急匆匆跑进来禀报。
“侯爷,阿二回来了。”
坐在黄花梨圈椅处理军务的陆朝暮猛然站起,忐忑又期待道:“快让他进来。”
莫离连忙出去,孙豫刚要开口就被陆朝暮打断:“你等会说。”
莫离后面跟着一个身穿灰色道袍、面容隽秀的蓄须中年人,臂上挽一拂尘,一派仙风道骨的出尘之姿。
陆朝暮见他沉着脸,心中的喜悦渐渐消退,最终被失落取代,低声替他说出了答案:“还是没找到。”
阿二跪下自责道:“属下无能,这么多年连这一件事儿都办不好。”
其实阿二并非道士,十一年前阿二被陆朝暮所救,陆朝暮替他置办了度碟文书,让他做一个云游四方的道人,只为帮他找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十一年过去了,阿二走遍了大燕,甚至去过胡羯和东氐,依旧没找到这个人的下落。
十年前,阿二第一次回来禀报:“我问了那天抄家的锦衣卫,他说许家人全部被杀,无一人生还。”
陆朝暮情绪激动道:“不可能!”他揪着阿二的道袍,失控地咆哮道,“我去乱葬岗看了,仔细辨别过,里面没有他。他一定活着!一定活着!你去给我找!就算把整个大燕、胡羯甚至东氐全部掘地三尺,你也要给我找到他!”
自此后,阿二开始了漫长的寻人,这一寻便是十一年。陆朝暮一次次期待,又一次次失望,有时他也会不确定地问自己:“他真的还活着吗?”但又很快否定这个念头,不断地暗示自己:“他还活着,我能感觉到,他一定活着,他等着我找到他。”
陆朝暮让阿二退下,他瘫坐在黄花梨圈椅上,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深呼一口气,看向副总兵,恢复沉稳从容的模样:“孙豫,你刚才要说什么?”
孙豫复述了一遍总镇府发生的事儿,着重说了许念恩的反应。
陆朝暮抬头看他,训斥道:“我不是叮嘱过你们别去招惹内宦吗?他们都是皇上的眼睛、耳朵,你惹他生气,随便参你一本都够你喝一壶的。”
孙豫不服气道:“我就是看不惯那些阉人,来庆死了,好不容易清闲两个月,又派来一个。”
“太监监军是旧制,这是我们能改变的?”陆朝暮长叹一口气,“皇上去年登基,同州又是边防五州中重要军事要地,现在这个镇守太监那是皇帝亲信,深得帝心的大珰。如果在明京是进司礼监当老祖宗的。”
孙豫一脸不信:“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当老祖宗?”
“谁在那个位置谁就是老祖宗,历史上有多少小皇帝,七八十岁的老大臣不照样得磕头下跪叫声万岁爷吗?”
孙豫不说话了。
陆朝暮喝了口茶,道:“你以后别再搞这些小动作,新来的这位也不知是个什么脾性,等我摸摸他情况再说。”
“是。”
【1】:选自唐代李益《赴邠宁留别》
希望大家来捧场!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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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