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只穿了一件沾泥的中衣,双手双脚都上了镣铐,呈大字型绑在粗糙不平的木头架上,看守他的两个兵士没作践他,也没跟他说话。周行看着熟悉的景色,眼中流露出不舍与难过,这军中的人与景,都和他无关了。
陆朝暮进了军牢,身后跟着许念恩。
周行见他来,叹了口气。
陆朝暮的蓝眼睛仿佛结冰的湖水,看过去时让人生出无端的寒意,他站在周行面前,声音一如往常:“每天戴着张假面不累吗?”
“刚开始会提心吊胆,后来习惯了。”他的脑袋后仰,靠上粗糙不平的木柱,自嘲地笑着说,“谁让我命贱呢?”
“我记得你进军营时二十二岁,我们并肩作战七八年,我竟没有察觉你是胡羯派来的细作。”
周行虽然被缚,但他并没像其他阶下囚一样破罐子破摔,对陆朝暮还是毕恭毕敬:“侯爷,你太重情义,不愿怀疑自己的部下。刚开始我与胡羯往来,隐藏得并不好,你再深想一想、多查一查,就能把我揪出来,你没有,你应该怀疑过,但我编了几句话就让你打消了怀疑的念头。”
陆朝暮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不是相互猜忌的仇敌,若我不能把后背毫无保留地交给你们,我们一次仗都打不赢。”
“说得也对。”周行冷笑一声,无奈道,“但背后捅你刀子的往往都是你信任的人。”
陆朝暮自嘲一笑:“我这不就尝到被自己人捅刀的滋味儿?”他恢复严肃的神情,“周行,杨凡会来审你,别硬撑,都交代了免受皮肉之苦。”
周行闭上眼睛,没答话。
陆朝暮转身离开,许念恩将要走出军牢时,周行突然开口:“督公。”
二人停下,许念恩回身问道:“周将军要说什么?”
周行道:“那个江琮是胡羯人吧?”
“对。”
“难怪能伪装得那么好,一口胡羯话无比流利。”周行看着他,目光无比诚挚,“督公拉拢人心的手段真的很高明,如果我不是细作,我也会甘之如饴地为督公卖一辈子命,死都愿意。”
许念恩冲他笑笑。
周行觉得这笑容冲散了终日笼罩军牢的黑暗与阴霾,这一刻他才知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注】,并不只是一句诗。
——
夜晚,江琮亦步亦趋地跟在田尔和麦福身后,佝偻着身子,高大的身躯恨不得缩成一个球。
麦福和田尔带他去东跨院,路上说着亲密的小话。
莫离抱着刀坐在廊下,手中拿着根枯草逗羊:“落云,来,吃草。”
落云,是许念恩为这只小白羊取的名字。
落云咩了几声,小脑袋追那棵枯草。
田尔三人进了院子,江琮恭敬地行了一礼:“奴婢见过莫将军。”
莫离站起来,道:“起来吧。”
落云上前几步,伸出舌头卷走莫离拿的草叶。
田尔看了眼关门的屋子,道:“督公在里面?”
“嗯,和侯爷用饭呢,刚端上去,应该得一会儿才能用完。”他坐下拍了拍美人靠,“先等会儿吧。”
麦福扫落美人靠上的薄雪,田尔和麦福坐在一起,江琮站在一边。
麦福拉拉他的衣袖:“坐下等吧,侯爷和督公用完饭还早呢。”
江琮看了眼紧闭的门,有几分吃惊:“督公和侯爷一起吃饭?”
麦福握着田尔的手,给他暖着:“对。”
江琮盯着那门,羡慕不已,不自量力地想:“我什么时候能和观音娘娘一起吃顿饭?”
田尔往麦福身边凑了凑取暖,宽慰他:“你别害怕,我家督公人很好,不会像张戴那样对你。”
莫离摸了把落云的白毛,道:“进去后照规矩来就行,督公救了你,自然不会刁难你。”
他们越是宽慰,江琮越是紧张,双手绞在一起,心脏也不受控制地扑通乱跳。
——
傍晚下了雪,陆朝暮让厨房准备了铜火锅,置在窗边,就着这悠然下落的夜雪极有意境。
许念恩只管吃,陆朝暮为他涮菜涮肉、夹菜夹肉。
一顿饭两人边吃边聊,一个时辰才结束。
许念恩放下剩了一半菜的碗,摸了摸撑圆的肚皮,打了个饱嗝。
陆朝暮温柔宠溺地看着他:“吃不下了?”
许念恩点点头:“你给我夹太多了。”
陆朝暮端过八仙桌上的糕点:“山楂糕,吃了消消食。”随后他拿过许念恩面前的菜,神色坦然地送进嘴里。
许念恩连忙拦他:“这是我剩的。”
“我知道。”陆朝暮又吃了一口,边嚼边说,“不吃就浪费了,你快吃点山楂糕,别积了食。”
许念恩拿起山楂糕咬了一口,微酸略甜,软软糯糯,是特意按照他的口味做的。
陆朝暮跟他拉家常,神情语气仿佛二人是早已成亲的眷侣,极为自然:“我以后得注意,不能再让你吃多了,别身体没养起来,再把胃撑坏了。”
许念恩又咬了一口,毫无威慑力地瞪他一眼:“你每次都给我夹那么多,恨不得一桌子菜全给我吃。”
“这不是看你瘦吗?”陆朝暮把碗里最后一点菜吃干净,舔了舔嘴唇,笑着说,“赶明儿我得弄个称回来放家里。”
许念恩倒了一杯热茶,放到他手边,不解道:“弄个称回来干啥?”
“隔三差五称称你重了没有。”
许念恩秀丽的眉一皱:“你当你养猪呢?还隔三差五称一回。”
说完转身就走,陆朝暮喝了热茶,追在他身后,理直气壮地笑着说:“你这身子这么弱,不养胖点哪行?”
许念恩抱着打瞌睡的武定将军去了小正堂,坐在主位,仰头冲他一哼,指指门口:“开门,让江琮进来。”
陆朝暮心甘情愿让他使唤,打开屋门,冲门外闲聊的几人道:“进来吧,你们督公有话说。”
陆朝暮坐了次位,常伯立刻带领仆从给二人奉茶。莫离站在陆朝暮身后,田尔和麦福侍立在许念恩身旁。江琮跪在地上,心里眼里全是救他脱离苦海的观音娘娘,一时忘了规矩,定定地仰头看着高坐太师椅的许念恩。
许念恩未说话,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喝起了茶,腿上伏着一只毛发柔顺的小三花猫。
陆朝暮看江琮这痴恋的模样,心中升起怒火,站在他面前,
高大的身影遮挡他的所有视线,冰蓝色眼眸仿佛出鞘的刀锋,雪亮的刀刃散发骇人的寒气。
许念恩是他的心头至宝,虽然许念恩没答应和他相好,但陆朝暮已经将他划进自己的地盘,归自己所有,别的东西一丝一毫的觊觎都会让他如野兽般炸起身上的毛,用压倒性的力量与权势逼退敌人。
江琮连忙垂头告罪,他跪在地上,仿佛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随便一人都能碾死他。陆朝暮身上强大的气场和令人胆寒的威严压得他喘不过气,后脊不知何时生了一层薄汗。
陆朝暮冰冷的声音自上方传下,像压下一块极厚极重的冰块:“你没学过规矩吗?”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侯爷饶恕奴婢这一回。”
许念恩放下茶碗,瓷器与木桌轻轻相碰,发出一声短促的脆响。
陆朝暮转身坐回太师椅,冷锐的目光丝毫未变。
许念恩的声音仿佛天空飘过的白云,又轻又柔,轻灵悠扬:“江琮,你可愿为咱家效命?”
江琮不敢抬头,身子压得极低极低,就像许念恩脚下最不起眼的一粒小石子,闷闷的声音自下方传来,坚定有力,是一个信徒奉上的全部虔诚:“奴婢愿意。”
许念恩的手指纤细莹白,轻轻点着微烫的茶碗盖,一派悠闲自在的模样:“张戴死了,咱家打算让你替了他的位子,做守备太监,你可愿意?”
江琮一时呆愣住了,观音娘娘竟然让他做守备太监,那自己这可是越了好几级。
“你不愿?”许念恩见他没反应,反问道。
江琮回过神,连忙磕头:“奴婢愿意,奴婢愿意,谢观音娘娘。”
“观音娘娘”四个字一出,陆朝暮的脸色更加难看,猛地一拍桌子,上面的茶碗颤了三颤,怒道:“有没有规矩?!”
江琮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声音都发着抖:“奴婢失言,请侯爷责罚。”
“侯爷息怒。”许念恩道,“责罚就算了,以后莫要叫错。”
“谢督公。”
许念恩道:“张戴手下的七百多人就由你来管。”
“是。”
许念恩起身,怀里抱着猫,绕着他转了一圈:“咱家最看重忠心二字,若是你背叛咱家——抬头,”他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像第一次勾起他的下巴那样,目光如刀,”咱家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知道了吗?”
江琮看着他的眼睛,神色坚定:“奴婢愿终生侍奉督公,绝无二心。”
“下去吧。”
“是。”
下属全部退了下去,陆朝暮眉头微蹙,用巾帕为他擦食指与中指,说出的话酸得要命:“竟敢叫你`观音娘娘`,我看他恨不得把你捧上天去。”
许念恩冲他一笑:“侯爷多心了,他不过是感念我的救命之恩。”
陆朝暮冷哼一声:“但愿如此。”
【注】选自《诗经。卫风。硕人》
最近三次元事情多,这篇文要断更几天,下个月十五号一定回归,也可能提前几天。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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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