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抱着刀走在最前面,麦福牵着田尔的手,伸手接下落的雪花,田尔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江琮,笑着道:“到前面来,我们一起走。”
江琮没动:“奴婢在后面走就好。”
田尔眼中的笑容明媚温暖,拉着他的胳膊拽到自己身侧:“只要你真心实意跟随督公,我们就是一家人,自然要一起走。”
江琮垂头,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自卑和小心翼翼:“奴婢是胡羯人,身份卑贱,不敢僭越。”
“胡羯人又怎样?”田尔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抱着麦福的胳膊,亲密无间,“福哥还是高栏人,也是外族,他也没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啊。”他像哥们儿一样拍拍江琮的肩,“督公说了,天下人有种族之别,没有贵贱之分。”
江琮无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手又下移落在自己心口。
麦福的手心落了一朵莹白的雪,欢喜道:“尔尔,送你一朵雪花。”
“好漂亮。”田尔幸福地伸手接,麦福轻轻把雪花倒进他的手心。
莫离转头瞧他俩,摇摇头,捂住眼睛,感叹道:“真是没眼看啊。”
麦福挖苦道:“你羡慕?自己去找一个。”
莫离一笑:“我找得着还用羡慕?”
田尔对江琮道:“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督公让你做守备太监是什么意思。”
“奴婢明白,奴婢定不负督公厚望。”
“想要张戴手下这七百人对你心悦诚服,你得花点心思。督公公务繁忙,收服人心这事儿你得自己来。”
“奴婢知道。”
手心的雪花化了,田尔的手主动寻觅麦福的手掌,与他相牵:“我刚才说过了,只要你真心实意跟随督公,我们就是一家人,别用谦称,叫名字就好。”
江琮恭敬道:“是。”
——
杨凡正在审周行,手中拿着鞭子,见陆朝暮和许念恩进来,连忙行礼。
周行身上挨了几鞭子,衣服染了几道血迹,精神倒还好。
陆朝暮看了他一眼,问杨凡:“招了吗?”
“没有。”
陆朝暮的目光冷下来,阴沉地盯着他:“你审了这些天一点进展都没有。”
杨凡垂头告罪:“末将无能。”
“你不是无能,是下不去手。把供词给我看。”
陆朝暮看供词时,杨凡道:“他的供词说得颠三倒四,真假难辨,这才……”
许念恩看了一眼桌上摆放的各种刑具,看起来许久未用,上面沾染的血迹已经变成褐黑色。
他的手指刚要碰到一把尖刀的刀柄,陆朝暮眼疾手快地拉过他:“别碰那些,脏。”
许念恩冲他笑了笑。
陆朝暮叫了杨凡出去,眉头紧皱:“明京派的人明天就到了,今晚无论如何都要拿到供词。”
“是。”
许念恩道:“侯爷,不如我来审吧。”
“你?”陆朝暮和杨凡同时看向他。
“如果不想明京来的人插手军务,必须今晚审完周行。杨将军与周行多年战友,下狠手太难,有悖曾经的同袍之谊,况且杨将军不会攻心之术,不如交给我,保证今晚子时前让周行交代个干干净净。”
陆朝暮瞧了一眼黑洞洞的牢道,纵使再明艳的日头也照不进去,只有几盏微弱的烛光半死不活地亮着,他满眼担忧地看着许念恩。
二人相对而站,军牢门头的阴影如一把量尺,恰巧将许念恩单薄的身躯明暗两分,绣蟒的补子藏在黑暗中,双目炯炯有神,似乎下一刻就要冲出来;马面裙上的金线沐浴在阳光下,华丽动人,宛若碎在溪水中的流光。
陆朝暮后退一步,拉着他的手腕让他站在光中,想了一会儿,最终狠下心来,点了头。
“让麦福和田尔协助你。里面又潮又冷,拿着汤婆子,要不就抱着武定将军,它的毛暖和。”陆朝暮许久没说话,还是忍不住叮嘱,“别让自己沾上血。”
许念恩嘴角微扬:“我知道。”
——
周行被绑在木桩上,没人给他送饭送水,寒冷的北风穿过牢道直往他身上扑。
牢里不辨日月,分不清时辰。他不知等了多久,听见牢道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一两声猫叫。
许念恩身穿蟒衣红曳撒,怀里抱着武定将军,走到他面前,漂亮的桃花眼没有任何温度,凉凉道:“抬头。”
周行抬起头,笑了一声:“没想到是督公来审我,不枉此生了。”
许念恩摸着武定将军柔软的细毛,坐在田尔仔细擦拭又垫上锦垫的太师椅上:“咱家来了,你还不打算招?”
“没什么好招的。”
“是吗?”许念恩抬手,田尔立即搭上手臂搀他。
他走到周行面前,道:“咱家看你以前是侯爷的将,不想动刑,若是你冥顽不灵,”他嘴角绽开一个艳艳的笑,被牢中昏暗的烛火一照,显得无比森寒,“别怪咱家手狠。你别忘了,咱家是个太监,太监的手狠起来,能让你生不如死。”
许念恩坐回椅中,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喝茶。麦福拿了一把尖刀,锋利的刀刃划过他的脸皮,冷声问:“你为答儿密传了多少次消息?”
周行不躲不避,道:“记不清了。”
“记不清?”许念恩抬眼瞧他,似笑非笑,“不能吧。”他轻轻抚着猫毛,“周行,咱家再给你一次机会,别想着瞒天过海糊弄咱家。”
周行看着许念恩,目光专注,时间长了让人产生一种深情的错觉,他没回答那个问题,反而嘴角带着笑意,说起了别的:“督公,我从军八年,也见过几个监军,没有一个像您这样的,心地善良、吃苦耐劳、与我们同甘共苦,像话本子说的观音娘娘。你知道吗?你垂眼看人的时候,跟和尚说的`菩萨低眉`一模一样。”
“是吗?”许念恩低低一笑,“我记得《太平广记》里有一句`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你知道上一句是什么吗?”
周行摇摇头:“我是个粗人,不看书。”
“我告诉你,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许念恩摸着怀里柔软脆弱的生灵,说出的话令人胆寒,“剥皮、抽肠、老虎凳、弹琵琶,你喜欢哪一个?”
麦福拿着刀,跃跃欲试道:“督公,别跟他废话,东厂和锦衣卫的刑罚挨个走一遍,不怕他不招。”
许念恩没搭麦福的话茬,桃花眼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皮囊:“那晚葫芦镇你突然拔刀砍向陶大正,主动暴露身份,为什么?”
周行没说话。
许念恩嘴角带着笑,不疾不徐地说:“你与谁交好、有哪些人脉、平日喜欢什么、爱去哪些地方,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最好查了,你觉得你能瞒住什么?”
他轻柔地摸了摸武定将军的头,猫咪细软的毛发穿过指缝,蓬蓬地立着。
“咱家查了你的祖宗三代,周行,你的母亲是唐寨人,有个姐姐,听唐寨人说姐妹俩貌美如花,而且容貌相近。十九岁时,你大姨跟一户周姓员外议了亲,就在定亲几天后,胡羯劫掠唐寨,你大姨被胡羯人抢走。你的祖父祖母为了周家钱财,李代桃僵,将你母亲嫁入周家,做了妾室,后来生下了你,是不是?”
“对,这些我从军时都查过。”
许念恩面露疑惑:“那咱家就奇怪了,你是周家少爷,为什么好好的荣华富贵不享,要来从军?为什么要为胡羯人卖命?他们能给你什么?你既然投靠胡羯,又为什么背叛胡羯?还有一点,你一个大燕的富家子,谁教你的胡羯话?”
周行的头后仰,靠着木桩,让自己舒服一点,看着漆黑的牢顶,无声地露出一个笑:“督公这么聪明,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周行,你很会伪装,你的燕人长相没人会怀疑你,你又深知胡羯的种种习□□好、骑兵优劣,这让你在同州军混得如鱼得水,升迁极快,短时间内成为侯爷的左膀右臂。也正是因为你对胡羯的熟悉,侯爷让你做游击将军,重心是边界巡查,这一职务正中你的下怀。”许念恩觉得有点冻脚,一直溜达着取暖,此时停了下来,冷肃的目光仿佛一把剑,劈开他隐藏多年的秘密,“咱家说的对吧?半个胡羯人半个燕人的——唐游!”
此话一出,周行愣了一下,先是震惊,随之释然,笑了一下,重复这个名字:“唐游。已经很多人没叫过我这个了。”
他自顾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游,没有居所没有故里,天地间流浪,我喜欢定居的生活。”唐游看着许念恩,问,“督公,你有家吗?”
许念恩嘴唇微动,但没有回答。
唐游笑了一下:“你以前住在宫里,有居所,但你不认为那里是家,你在那里担惊受怕、被约束辖制,稍有不慎便没命了。”他满眼歆羡地望着许念恩,“你现在有家了,侯爷所在之处便是你的家,可我还是一个人流浪。”
许念恩转过身,闭上眼睛,手无意识地揪紧了武定将军的软毛,武定将军“喵”了一声,唤回许念恩的神思。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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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行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