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陆朝暮端着牛奶到对面屋子,轻扣了三下门。
许念恩开了门,把人让进来:“侯爷,这点小事让常伯来就行,您不用亲自来。”
陆朝暮放下托盘,深情款款地看着他:“我自己做,我放心,下面人笨手笨脚的。”
许念恩坐在罗汉床上,陆朝暮紧跟着坐下,打量他的神色,道:“近日可还发梦魇?”
许念恩把小桌上的镀金匕首放到一边,拿过茶壶为他斟茶,笑了笑:“少了些,也能强迫自己醒过来,霍大夫的药挺好用的。”
陆朝暮接过茶水,心疼地看着对面的人:“是药三分毒,不能一辈子靠药来压制,还是得想个办法根除才行。”
“多谢侯爷关心。”
许念恩不敢看他,陆朝暮碧蓝的眼中全是他不敢承接的温柔情意。
陆朝暮不逼他,怕适得其反,让人逃得更远,现在已经与他生疏了。他拿过那把精美华丽的镀金匕首,抽出刃身,粗糙的大手试了试锋利程度。
许念恩担忧道:“这匕首挺利的,别伤了手。”
陆朝暮看着他一笑,归刃入鞘,鞘与把手装饰的宝石在烛光下绚烂璀璨、夺目耀眼。
陆朝暮把玩着这把匕首,问道:“这是你找人打的?”
许念恩照实说:“离京前皇上送的,让我留着防身。”
陆朝暮瘪瘪嘴,一脸瞧不上的模样,评道:“华而不实,除了好看没什么大用。”
许念恩的手按在鞘上,打算将匕首收起来,陆朝暮也按住鞘,匕首不大,两人的手上下叠在一起。许念恩一下子抽回手,陆朝暮笑得坦荡:“这匕首我留着吧,过几日我送把能上战场的好刀。我亲自打的。”
许念恩的心一下子跳快了,不受控制地扑通个不停:“谢侯爷。”
许念恩下了床,踩着木屐坐到对面的太师椅处理公务。
屋内炭盆烧得旺,陆朝暮觉得热,每日来都穿一身墨色长袍,衣带系得松,袍子松垮地罩在身上,露出一大片结实的胸膛,他倚着靠枕放松悠闲地挑了本话本子,翻到上次的地方接着看。
自从上次吵完架,陆朝暮每晚都来他这儿看着他喝牛奶喝药。
喝完牛奶得过段时间才能喝药,陆朝暮便在他这儿消磨时间,许念恩说过几次,陆朝暮不听,还撺掇人把公务搬到罗汉床对面。
许念恩抗争半天,陆朝暮脸皮极厚,堪比城墙,像尊大佛似的一动不动,最终只能是许念恩妥协。
一个时辰后,常伯来送安神药。
许念恩看着这黑乎乎的药汁就发愁,眉头拧成一个结,满脸写着拒绝。
陆朝暮从床上下来,拖拉着木屐到他跟前,半握的手心里拿出蜜梅递给他:“先甜甜口。”
许念恩欢欣地吃了三个,脸颊泛着层薄红,眼巴巴地看着俊朗的男人,眼中的渴望不言而喻。
陆朝暮神色淡然,两指点了点托盘,黑乎乎的药汁震出一圈淡淡的涟漪。
许念恩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端起药碗视死如归般闭眼灌了下去。
喝完药,陆朝暮把剩下五颗的蜜梅给他,笑着往外走,吩咐门口的田尔:“去伺候督公安寝。”
——
侯府外,马车已经准备停当。
车夫见许念恩出来,连忙安了小梯、打开车门。
甫一进入,一股暖气迎面扑来。
许念恩坐在主位,看见一角放了个小炭盆,里面正燃着烧得火红的炭。
田尔坐在一旁,打量华美又舒适的马车:“督公,这马车太好看了,坐起来也舒服,侯爷对督公真好。”
许念恩没什么笑意,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督公,你不喜欢这辆车?”田尔兴致勃勃道,“侯爷一定喜欢你。我听莫离说,侯爷从来没对人这么上心,督公是头一个……”
许念恩打断他的话:“别瞎说,他是侯爷,我是太监,他怎么会喜欢我?”他不放心,又叮嘱道,“这话说给我听听就算了,别跟外人说,坏了侯爷清誉。”
“是。”
没多久,马车停在张戴府门前。
张戴听说他来,连忙出来相迎。
田尔扶着许念恩进了大门,张戴亲自引路。
枯棱棱的树枝后传来谩骂,声音刻意压低,是内宦特有的尖细:“狗杂种!快给老子起来!你们几个是死人啊,快点把他拖走!”
许念恩一行人已经绕过干枯的树,看见眼前的一幕,他轻轻拍了一下田尔的手。
田尔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呵道:“你们干什么呢?!”
发号施令和拉扯人的小火者连忙朝他们跪下,惟有一位光着上身、伤痕累累的小火者侧对他们,面对正堂。
张戴陪着笑脸:“他是奴婢手下的火者,做事粗心,奴婢便罚了他几鞭子。冲撞了督公,还请督公恕罪。”
许念恩没搭他的话茬,由田尔搀着径直到那小火者身前。
这小火者身材魁梧,肌肉紧实,前胸后背的鞭伤纵横交错,脸上还有几个巴掌印,嘴角流下一道鲜血,血珠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这哪里是罚几鞭子,摆明是把人往死里抽。
小火者冻得要麻木了,身上的伤疼得他意识不清,眩晕中看见一抹红色的马面裙裙摆,艳丽至极,丝丝缕缕的香气飘入鼻腔,使他努力集中精神。
许念恩的食指与中指并拢,落于他的下巴,轻轻勾起,迫使他抬头看向自己,鲜艳的血顿时染脏了白皙漂亮的指节。
小火者随着他的动作缓缓上看,红裙、玉带、蟒衣,最后是一张艳丽无双的脸。
那人垂眸看他,目光漠然冰冷,却又暗藏悲悯,这一瞬间,他恍惚看到了高高在上、端坐莲台的观音菩萨——活的观音菩萨。
他怕是出现幻觉了。他竟然听到面前的观音菩萨开口说话,声音如他的面孔一样,无悲无喜,却格外动听:“叫什么名字?”
小火者咽了口口水,急慌慌地回答,生怕晚了一秒这个美梦就会破碎:“江…江琮。”
许念恩的大拇指抹了一下他嘴角的血迹,鲜血划过皮肤,拖出一条血痕,周正的面容多了几分凶气。
江琮呆呆地看着他,好像被他吸了魂魄,他忘了疼也忘了冷,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的世界只有面前的活观音。
许念恩松了手,拿过田尔手中叠得方正的素帕,慢条斯理地擦手指上的血。
擦了手,许念恩将帕子扔到他身上,转身走了。帕子砸上他的眼,滚落进他怀里。
江琮手脚并用地跪爬了几步,痴迷虔诚地呢喃:“观音娘娘…观音娘娘……”
许念恩脚步未停,径直进了正堂。
江琮手里握着这张素帕,连忙打开看,无花无草,只有几朵血点的红梅。
——
进了正堂,许念恩先开口:“这人罚够了吗?”
张戴依旧陪着笑:“够了够了,奴婢这就让人把他带下去。”
许念恩道:“咱家今日来是说张守备手下的人操练之事。”
张戴恭敬道:“以前是奴婢目光短浅,除夕夜后,奴婢处处以督公为榜样,也想让下面的小子学好本事,与侯爷一同保卫同州。”
“张守备有这个心,咱家很欣慰。咱家会和侯爷协调此事,让你的人进行操练。”许念恩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张守备可听明白了?”
“奴婢明白。”
“明白就好,咱家还有事儿,先走了。”
“奴婢送您出去。”
院子里的江琮已经不见了,只在青石砖上留了几滴血。
——
送走了人,张戴回到府里,怒道:“这小子是想打咱家的主意?也不看看自己吃几碗饭!惹急了咱家,我让他死在同州。”
贴身侍奉的小火者立即端上茶来,道:“爷爷莫气。”
张戴不接茶,道:“那个贱种怎么样了?”
“打了一百多鞭子,刚才回去了。”
“告诉他们,这贱种随他们糟践,不准给他药,也不准让他吃饭喝水。”
张戴一想起江琮刚才的模样就生气,对着自己一副大义凛然不怕死的模样,看见许念恩像条狗似的凑上去,还叫他“观音娘娘”。他倒要看看,这位观音娘娘能不能救他脱离苦海。
——
马车上,田尔向许念恩汇报:“江琮是胡羯人进贡的,进宫时七岁。因为是异族,所以处处被别人排挤。张戴手下的内宦拿他当玩意儿,克扣他的月例饭食都是常事,也经常打骂他。”
许念恩问道:“他不反抗?”
“反抗有什么用,反抗一次,打骂更厉害,更不会给他月例。”
“张戴这次是因为什么打他?”
“偷偷在军营外操练,被张戴的人发现,直接把人抓了。”田尔叹了口气,感叹道,“他是胡羯人,又跟不着好主子,过的连狗都不如。”
许念恩打开八宝盒,挑了块姜糖:“拜高踩低,常事。”
回到侯府,许念恩叫住莫离:“我听说你轻功最好,正好帮我办件事。”
莫离恭敬道:“是,请督公吩咐。”
许念恩给了他一张人像图和几瓶药:“晚上,你去张戴府上,找到这个小火者,把这几瓶药给他,再买点吃的一并给他,他要报恩就告诉他想报恩就活着,我不要死人报恩。”
“是。”
半夜,莫离飞檐走壁,穿梭在屋顶房梁之间,终于在一个破败不堪的院落找到画像上的人。
莫离潜入房中的一瞬间江琮突然从昏迷的状态中清醒,下意识拿刀刺了过去。
莫离身子一侧,心想:“督公也没说这人会武功啊。”
过了三招,莫离已经知道他不会招式,只会用蛮力乱挥。他凌空后翻,与他拉开距离,道:“我奉许念恩许督公之命前来。”
江琮果然停了手:“观音娘娘?”
莫离一愣,他家督公何时有了这么个称呼?
“正是。”
江琮放松下来,跌回床上,盯着他,像是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真的是观音娘娘让你来的?”
莫离打开带来的包袱,里面有药、馒头和水囊:“这都是我家督公让我送来的。”
江琮趴在床上,嘴唇发白,发烧让他的意识有点模糊,反反复复道:“请你告诉观音娘娘,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莫离边给他上药边道:“督公说了,你要报恩就挺过去,好好活着,我家督公不要死人报恩。”
江琮呢喃着昏迷过去。
今天好累,更不动了,明天再修,补上剩下的两千字。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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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刀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