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朝暮和狄英边喝边聊,兴致极好。狄珏不接触军务,也插不进去话,百无聊赖地打量坐在最下首的许念恩,目光落在他手中汤婆子上。
狄珏疑惑不已:“这汤婆子不是侯爷的吗?他怎么拿着?”
她心中存疑但是不会开口问,一个死太监怎能劳动狄家大小姐先开口。
许念恩已经干坐一刻钟了,连筷子都没拿,他知道狄英请他来是看在侯爷的面子上,如果他动筷了,狄英和狄珏只会觉得他不知分寸、不懂规矩,更会厌恶嫌弃。
自己身份卑下,何苦去讨这个嫌?
狄珏敬陆朝暮一杯酒,陆朝暮饮了。
狄珏坦率直白,无拘无束的成长造就了她的活泼热情,她的笑容里都是自由自在:“侯爷,我觉得同州太好玩了,想在同州多玩几天。”
陆朝暮心里不喜,脸上笑容依旧:“狄小姐要玩我自然欢迎,但是我军中事务缠身,狄小姐只能自己玩,我怕是难以奉陪。”
狄珏道:“我在同州无亲无故,能住在侯府吗?”
“这…”陆朝暮看向狄英,“文祯,侯府里大多是男人,狄珏一个姑娘怕是不方便。”
狄英与他碰了一杯:“阳献,这你就见外了不是,我们俩亲如手足,狄珏自然也是你妹妹,住在你那里我最放心。”
陆朝暮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我会在侯府找个僻静院落,但侯府里只有粗婆子,没有婢女,洗脸穿衣、梳发涂脂,都得狄珏自己来。”
狄珏平日看婢女做这些事,也不觉得难,欢快应下:“侯爷不必担心。”
许念恩垂头看自己的汤婆子,陆朝暮看不清他的神色,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莫离上楼来,神色焦急担忧,向众人行了一礼:“督公,田尔来找您,说是府里出了大事,您快回去吧。”
许念恩连忙站起来,对三人说道:“侯爷、狄将军,奴婢先行告退。”
陆朝暮点点头。
——
许念恩转身就走,连氅衣都忘了,莫离拿了氅衣跟上去。
出了包间,许念恩急匆匆要下楼,被身后的莫离叫住:“督公,等等。”
许念恩停了停,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莫离笑道:“没事儿,督公您跟我来。”
莫离带他往另一个包间走:“侯爷知道您在这儿吃不着东西,悄悄嘱咐属下把您带出来,包间都开好了,饭菜也点上了,吃饱了再回去。”
果然,包间里热汤茶饭都已齐备,小屋内氤氲着诱人的香气,在寒冬中格外暖人。
许念恩坐下,莫离侍立身侧:“这些是照主子的吩咐点的,一道蜜火腿、一道鱼圆、一道糟茄,还有蒸香稻,茶是龙团,点心是藏粢和合欢饼,督公可还合心?”
“都是我爱吃的。”许念恩脸上的笑根本藏不住,道,“你别站着了,坐下一起吃。”
“属下不敢。”
“小年那天也不是没吃过,你是伯父的养子,自然能的,快坐下吧。”
许念恩说商恪,是把他当朋友论,而不是主仆。莫离心里明白,道了声谢,不再推辞。
吃过饭,许念恩喝茶消食,与他闲聊:“刚才狄小姐说要在同州玩几天。”
莫离道:“主子有得忙了。”
许念恩缓缓道:“这样也好,侯爷能和狄小姐多多相处,培养感情。”
莫离放下茶碗,跪在地上,垂头看着地面,声音闷闷的:“督公,您聪敏过人,不会不知道侯爷的意思,属下从小跟着侯爷,从没见侯爷对谁这般上心。”
许念恩眨了几下眼睛,轻柔的声音像一团即将散尽的雾,抓不着摸不着,只余无限的哀婉:“那又怎样呢?狄小姐才是他的良配。”
“是不是良配只有侯爷说了算,”莫离抬头看着无悲无喜的许念恩,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尊无情无爱的观世音玉像,冰冷慈悲地注视着脚下芸芸众生,“老将军曾教导我和主子,万事皆是可习之事,天长日久,皆有所成,唯爱一事,最是难成,需得用十二分的心思,花十二分的心力,才有可能小有所成。属下看得出,主子待督公如珠如宝,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奉给督公,督公对主子并不是无情无爱,您事事迁就主子,沉迷主子明目张胆的关怀。说这些话是属下僭越,可属下一心一意为了主子和督公,请督公降罪。”
“你是侯爷的亲信,我怎么会罚你?”许念恩喝了口茶,道,“侯爷可以任性,我不能,我是个太监,我会害了他,我不能害了他。”他第一次体会到心痛的滋味,也从未如此强烈地痛恨这具残缺不全的身体,他的手握成了拳,坚硬的指甲嵌入掌心的皮肤,“只有狄小姐、只有狄小姐……”
他道:“你起来吧。刚才咱俩说的话,别告诉侯爷,让他伤心。我会想办法,撮合侯爷和狄小姐。”
莫离心中涌起无边酸涩,下意识问道:“那您呢?”
许念恩笑了一下:“我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早已习惯了。”他脸上的笑容更甚,所有的苦都藏在这张动人心神的笑脸下,“再不济,我还可以找个对食,”自轻自贱一般道,“凭我这样的容貌,什么样的找不到。”他有点累,手肘撑着桌子闭上了眼睛,喃喃重复,“什么样的找不到。”
——
大帐中,陆朝暮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骂道:“周行!都半个月了,还没查出谁是细作,再有几天朝廷的回复就到同州了,你他娘的是想让京里来的外人插手营里的事儿吗?!”
周行跪下垂头道:“末将无能,请侯爷宽限几日,末将一定揪出细作。”
陆朝暮不耐烦道:“本侯就给你几日时间,否则军法处置。”
等到周行下去,许念恩才道:“侯爷,这个细作隐藏得这么深,我们得想办法把他钓出来。”
陆朝暮灌了口凉透的茶,许念恩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侯爷,少喝凉茶,伤胃。”
陆朝暮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面前的茶碗,热的,拿起来打算喝。
杯沿刚要碰到嘴唇,许念恩连忙夺了过去,道:“奴婢听说狄小姐颇善茶道,侯爷不如喝狄小姐泡的茶。”
陆朝暮没明白,“啊?”了一声。
许念恩道:“田尔,请狄小姐给侯爷泡杯茶。”
陆朝暮这才知道他来真的,田尔转身的瞬间叫住他:“不用叫了,本侯不渴,下去吧。”
“是。”
陆朝暮坐了许念恩旁边的圈椅,道:“除夕那日,周行整天在外巡查,根本没在军营,我这才派他揪细作,没想到这么久什么都没查出来。”
“侯爷别急,”许念恩放低了声音。
陆朝暮凑近他,满足地沉浸在淡雅悠长的香气中,目光落于那截手腕,如天上白月,微凉,似乎摸一下能感受到沁入皮肤的寒意,他想起前几日首饰店里琳琅满目的镯子,每一个都高攀了这段丽腕。
“如果他不动我们只能由除夕入手,查起来太慢,如果我们动了,他必然会动。”许念恩看他呆了,撤回身子,离他远一些。
眼前没了似雪般的腕子,陆朝暮回过神,咂咂嘴,道:“有道理。”
他盯着许念恩的脸看了一会。
许念恩被他看的很是疑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奴婢脸上有什么?”
陆朝暮歪歪头:“你怎么不搽脂粉了?好几天没搽了。”
“狄小姐日日都搽,侯爷想看可以去看。”
陆朝暮不太高兴:“我在说你,扯她干什么?她搽不搽我又不关心。我给你买的那些防止肌肤干裂的瓶瓶罐罐都在用?”
许念恩点点头。
“在用就好,用完了我再去买。”
“我可以自己去买。”
陆朝暮刚要反驳,莫离进来了:“主子,张云节来了。”
陆朝暮不满道:“他来干什么?”
“他说张大人的丧礼多亏侯爷操持才能办的如此圆满,他想请您去贺鸿楼吃饭聊表谢意。”
陆朝暮冷哼一声:“大话张口就来,都不带打稿的,告诉他,本侯忙,没空去。”
“是。”
许念恩喝了杯中茶,悠然道:“这张公子没了爹,想靠上你这棵大树。”
“他想靠就靠?哪来的好事?”陆朝暮放松地坐在圈椅里,“张云节是张彬的独子,平日被宠的无法无天,无官无职还不读书,整日玩妓子、嫖姣童、打群架、斗蛐蛐,酒色财气吃喝嫖赌一样不落。那天去祭奠,看见他那脸色了吗?那都是让这些东西把精气神给耗干了。没了张彬这个爹,他就啥都不是。”
“他倒是聪明,想拉上你的关系,在同州讨个清闲官儿做,继续衣食无忧地当他的纨绔子弟。”说到这儿,许念恩想起在张府门口和张戴说的那几句话,“侯爷,那天张守备说他拜见我都被人挡了回来,是您派人挡的?”
“对,他来吵你你没法操练,我就指了个人打发他。”
许念恩又说:“张守备还说庆功宴那天我和张大人一起走的,明明是他先离席,我继而离席,怎么会一起走?”
“他可能记错了。”
许念恩想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是什么意思,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陆朝暮从小锦囊里拿出两颗炒花生,剥好了递给他:“别想那么多,离他远点就对了。”
许念恩吃了花生,陆朝暮道:“我听说张戴最近不老实,他在活动关系,想把手下的内宦塞到军营里,你什么想法?”
“除夕夜,我的人出尽了风头,又和军营里的兵士缓和关系,”许念恩冲他一笑,像个狡黠的小狐狸,“他想把他的人塞进军营一起操练,可以啊,”他“啧”了一声,“可惜要换个主子了。”
陆朝暮明白他的意思。
张戴唆使张彬给许念恩下药的事还没找他算账,这次就一起吧。
陆朝暮道:“这事儿我来做,你别管了。”
“行,杀张戴事小,我得从里面培养出一个心腹,然后你再动手。”
“你说这个我想起来,你的人进了军营后,有个小火者经常在营外转悠,跟着步兵一起操练。”
许念恩回想了一下:“我也有点印象。”
“你现在要见他吗?我找人去叫。”
“不用,侯爷,咱俩去看步兵操练吧。”
“行。”
——
隔着围栏,那小火者一个人在空旷无人的雪地上和步兵一起练。许念恩没走近看,只能看到一个壮硕的人影,木棒在他手里舞得虎虎生风,气势力道丝毫不输真正的兵士。
陆朝暮赞赏道:“这小子一身力气,看他的胳膊和腿,当兵的好苗子。”
许念恩抬头瞧他,阴阳怪气道:“知道侯爷喜欢魁梧健壮的男人,哪像奴婢,细条条的,还没个竹竿粗。”
陆朝暮在他耳边轻声道:“督公可是吃醋了?”
狄珏手持一把剑,看见陆朝暮高兴地跑过来。
许念恩退开一步,冲陆朝暮行了一礼。
陆朝暮疑惑道:“好端端的行礼干嘛?”
他身后响起清脆的女声:“侯爷。”
许念恩道:“奴婢告退。”
“侯爷,”狄珏到陆朝暮面前,兴致勃勃道,“我最近新学了一套剑法,有些地方不太流畅,还请侯爷指点一二。”
莫离看见许念恩回来时没了笑容,道:“狄小姐去找主子了?”
“嗯。”
莫离叹了口气,道:“督公,您别嫌属下多嘴,您玩不过主子。这么多年,主子想办成一件事儿,就没有办不成的。主子何其聪明,您想干什么主子一清二楚,他只是不想强迫你,他在等你接受他。”
许念恩闭上眼睛,淡淡道:“别说了,你下去吧。”
“是。”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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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难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