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朝暮坐在帅椅上,面前摆了一份公文。他看了许久,未看进去一字,不断回想他与许念恩接触的所有细节,他的模样、身上的香气、肌肤的触感、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习惯,像走马灯一样一遍遍回放。
莫离进了大帐,发现自家主子正魂游天外,神色凝重专注,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事情。
“侯爷?侯爷?”莫离叫了他两声,陆朝暮没有任何反应。
莫离上前两步,走到桌前,提高嗓音:“主子!”
陆朝暮被他吓了一跳,打了个激灵,桌上的公文也被无辜地扫到地上。他的脊背后仰,靠上椅背,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平复跳动过快的心脏:“你干嘛!”
莫离捡起地上的公文,道:“主子,你想得太出神了,我叫你两遍你都没反应。”
陆朝暮接过公文:“你怎么又叫`主子`?不是说过叫`侯爷`吗?”
“我叫了**年,早都习惯了。”
陆朝暮笑了一下:“现在我已经完全掌握了同州军,也不用`侯爷`这个名头施压,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谢主子。”
“你来什么事儿?”
“张守备来了。”
“叫他进来。”
张戴进了大帐,行了一礼。
陆朝暮端坐在帅位:“起来吧。”
“谢侯爷。”
“张守备来见本侯有什么事儿?”
张戴恭敬道:“侯爷,许督公将带来的内宦放置在军营以外,日夜操练,实在不合国法。奴婢怀疑许督公是在借保卫边界的名头豢养私兵、意图不轨,侯爷可要小心防范。”
陆朝暮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张守备实在是多虑,许督公对本侯说过,他只是让这些人练练体格。明京来的娇贵,受不了边疆酷寒。”他打量了一下细成竹竿的张戴,温和一笑,“张守备虽然在同州多年,身体一直欠佳,也该多练练,增强体质。”
“侯爷说的是,奴婢受教。”张戴话锋一转,“不过奴婢还是担心,侯爷不妨上疏一封,送达明京,让皇上知悉,以作防备。”
“此事本侯自有主张,张守备只需做好份内事。若无其他事儿,张守备便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
等张戴离开,陆朝暮对莫离道:“张戴坐不住了,他这一出是试探我的态度。”
莫离侍立在他身侧,手下意识握着刀柄,是个保卫防备的姿势:“以前张守备是您插在内宦里的钉子,自从许督公来了,您和督公走得越来越近,他自然感到地位不保,想要除了督公。”
“张戴没有上疏递折的权力,要是他有这权力,明京早就知道督公练兵一事。”陆朝暮嘴角含笑,“督公虽然娇弱了些,但人品贵重,背后中伤人的事儿他不会做、也不屑做。对了,阿二在营里吗?”
“在。”
“把他叫来,我有事吩咐。”
“是。”
——
张戴离开大帐,等在外面的小火者立刻给他披上大氅,搀扶着往外走,在军营门前停了一会儿,看了看远处操练的内宦,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小火者见他心情不好,想抖个机灵,哄他一笑,便谄媚道:“爷爷不必烦忧,这姓许的就算练成了也上不了战场,侯爷可不会用内宦打仗,再说辫子头一个赛一个的高壮,他们遇见了就是被砍的命。更别说他们长得这么水灵,那些蛮人可不会讲什么礼义廉耻。”
张戴不甘道:“咱家在同州五年,没道理让个来两个月的小娃娃踩下去。”他看着远处灰蒙蒙的苍穹,道,“咱家得想个办法,挫挫他的锐气。”
小火者扶着他,轻声道:“奴婢听说这位许督公很洁身自好。”
张戴轻蔑鄙夷地看了远处操练的许念恩一眼:“洁身自好?那是装给外人看的,更别说他还长的那么惹眼。”张戴悠悠道,“美人尖儿啊。”
“您说的是。”
——
阿二进了大帐,向陆朝暮行了礼。
陆朝暮让他起来,吩咐道:“你去明京帮我查查许念恩。”
阿二不太明白:“查许督公?侯爷,您不找青女小公子了?”
陆朝暮眉眼深沉,道:“我不相信世上有两个人的习惯如此相似。”
“您是说许督公与青女小公子有相似的习惯?”
陆朝暮点点头:“这次去明京就做这一件事儿。我要知道许念恩何时进宫、因何进宫、进宫时几岁、进宫前是谁家儿郎,进宫后都经历了什么,还有,念恩这两个字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名。”
“是,属下一定完成任务。”阿二心里是高兴的,虽然这个任务也很难,他要攀上宫里的关系,但终于不是毫无头绪地大海捞针,有了目标就有了方向线索。
陆朝暮一刻都等不及:“你今天收拾行装,明天就走。”
——
这一年走到最后一天。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稚子三五成群地在街上拿着不少民间作坊做的小土鞭玩闹。
陆朝暮早早叫各位将军到大帐议事,原本不想叫许念恩,可不知怎么,还是吩咐莫离去趟总镇府。
许念恩来得快,正好赶上议事开始。
陆朝暮一眼瞧见他冻得通红的脸颊,又挪开目光看向每位将领和地方官,表情严肃凝重:“今日是除夕,是全城百姓最放松的时候,可我们不能放松警惕,胡羯今年冬天大大小小劫掠了我们的村镇十余次,虽然每次都被我们击退,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趁着我们阖家欢乐过团圆年的时候发动突袭。从现在开始,边界、城墙、互市都要加强巡逻,尤其是互市,那里是胡羯人聚集之处,我们要防止他们从中作乱。本侯今日会坐镇中帐,与众位将士一道,保卫同州,让辛苦一年的百姓在新年得到放松。周行,你带一队人马巡查边界,原先一班的城墙巡防增加到两班。”
周行领命出了大帐。
茶马司大使张彬站起来,朝他行了一礼,道:“侯爷,下官昨日和危大人商量过了,茶马互市在今日午时关闭,让所有胡羯人出城,下午衙役和兵士巡查是否还有未出城的胡羯人。”
陆朝暮点点头,看向副总兵:“孙豫,你带一队人马巡查互市,敲锣传达命令。危大人。”
危素立即站起来:“下官在。”
“你让文吏写张告示,贴在互市入口。”
“是,下官这就去办。”
陆朝暮道:“就这样,都散了吧。”
众人散去,帐中只剩下陆朝暮和未走的许念恩。
陆朝暮虎背蜂腰、肩宽腿长,这一身威风沉重的金漆山文甲,凌厉之势愈发逼人,而外面这件大红绣狮子的文武袖很好地中和了这逼人的气势,文人的丰神俊逸似乎于无形中化解了他体格上的英武悍勇。
他走到许念恩面前。
许念恩一身大红织金曳撒,肤白似雪,只在眼角和颧骨有一抹浅淡的红,衬得他如春日里的灼灼桃花,艳冶芳华、夺人心神。
陆朝暮看着他,脱口而出两句戏词:“是谁巧手裁剪,你这般的美若天仙?”【1】
自小年分别后,他俩没再说过一句话。许念恩天天操练,夜晚才回总镇府。陆朝暮也更加忙了,大部分时间在外巡查。
许念恩没想到他俩再次独处,陆朝暮一开口会说这种话,脸颊顿时红得厉害:“侯爷,你……”
陆朝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有多孟浪,这句是夸美人的不错,可后面的情节就是两人柔言温雨、幽香袭人。
许念恩气鼓鼓地把脸一扭,秋水目瞪着地面。
陆朝暮连忙给他赔礼:“督公别气,是我不好,冲撞了你,以后再也不了。”
许念恩的眼里泪莹莹的,水雾朦胧地瞪他,愤怒化成几分柔水般的委屈:“我长这么大,没人敢跟我说这样的孟浪话。”
“是我错了,我以后改,你别气了。”陆朝暮抓着他的袖子,急切道。
许念恩推开他,身体微微缩着,垂头看着地面,眼泪滚下来,珠玉似的一颗颗掉在地上。他双手攥拳,圆润的指甲死死掐进掌心,声音颤而轻:“奴婢是个太监,侯爷别再用这样的话来糟践奴婢。”
他说完要走,陆朝暮比他动作还快,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道:“我们把这件事说清楚。督公,我真的只想夸夸你,没有别的……心思。”
许念恩仰头看他。
陆朝暮与他视线相对的一瞬间,原本坚定的话突然软了下去。
诗词唱词里那么多夸人的话,他为什么脱口而出的是这句?
许念恩抬手擦去眼泪,高昂起头,眼中的委屈与震惊荡然无存,只留一片冰冷的疏离:“侯爷没有别的心思最好。侯爷要找的许青女早已经死了,您已经到了娶亲的年纪,咱家劝侯爷早日成家。咱家还有事儿,先告辞。”
陆朝暮呆在原地,半晌呢喃道:“他是要我娶亲?”
【1】选自《牡丹亭》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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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孟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