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娟娟泡了壶茶端上来,陆朝暮连忙给几人倒茶。
贺娟娟拉着许念恩的手,舍不得放开,看着他莹白细腻的脸颊,喜欢道:“娃儿皮肤真好,在这儿风大雪大的地方还这么嫩。”
陆朝暮把茶水放到许念恩身边的八仙桌,目光却落在他身上。许念恩正巧抬头,二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上,又连忙挪开。
许念恩笑容明媚,对贺娟娟道:“伯母谬赞。”
“娃儿,晚上别走了,也在这儿吃,下午我让你伯去山上打个野兔子,咱们加个菜。”
无论进宫前还是进宫后,许念恩生活的地方处处讲规矩,一言一行生怕行差踏错,也不会有人如火般热情。他第一次来这种环境,根本招架不住这原始淳朴的善意,只好点了头:“谢谢伯父伯母。”
“谢啥,以后想吃啥就来家,伯母给你做。”贺娟娟轻轻拍着他的手,“等着,伯母做饭去,咱中午吃白馍,再炒几个菜。”
贺娟娟腿脚麻利地进了厨房。
陆朝暮笑着说:“念恩,中午这顿白面馍得谢谢你,要不然我们只能啃苞米饼。”
商恪数落他:“白面馍就蒸了那么几个,过年祭祖还要用,平常你都给吃了,过年让祖宗吃苞米饼啊。”
他们正聊着,贺娟娟端着两个做工粗糙的陶瓷碟子进来,放到许念恩面前,笑道:“娃儿,吃糖瓜、吃花生。”
“谢谢伯母。”
陆朝暮看看自己面前啥也没有,小孩子一样撒娇:“师娘,我回来怎么什么都没有。”
贺娟娟打趣他:“你都多大了还吃零嘴儿,看娃儿瘦的,就得多吃点。”
屋外传来咯咯咕咕的鸡叫,买回来的那只肥鸡正奋力地扑腾翅膀,想挣开爪子上系的草绳,羊圈里发出“咩咩”的声音,拴在柱子上的驴也不甘示弱,圈在角落的鸭子一块儿起哄,出去巡视的大黄狗也回来了,蹲在门口看见过路的生人,极有气势地汪了几声,整个院子一下子热闹起来。
许念恩以前没见过,对这些家禽家畜很感兴趣,又不好意思跑到院子里看。
商恪道:“娃儿,你口音像明京的,是明京人?”
许念恩收回对外面鸡鸭鹅的好奇,道:“伯父,我是同州人,只不过在明京住了一段时间。”
商恪了然地点点头:“怎么跟暮哥儿认识的?”
许念恩看了一眼陆朝暮,不知道该不该实说,陆朝暮连忙接话:“师父,我们是……”
“老恪,你把鸡杀了。”
商恪梗着脖子冲厨房喊道:“让小离杀。”
贺娟娟从厨房探出头,手中拿了几个土豆:“他不敢杀鸡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让他杀,鸡能飞到他头上,还等着我们救。”
莫离顿时想钻进地缝,有外人在,老夫人就不能给他留点面子。
许念恩像发现了新奇事儿,目光在他身上打量。没想到在战场上砍人如切菜的莫副将竟然不敢杀鸡。
商恪又道:“让暮哥儿杀。”
贺娟娟“啧”了一声:“你看看他穿的那身衣服,再溅他一身血。快点,水都给你烧好了,杀完把鸡毛秃噜了。”
商恪喝了杯中茶,背着手大摇大摆往外走,走到陆朝暮和莫离身边,一人脑袋敲了一下:“就有吃的本事。”
陆朝暮和莫离摸了摸被敲的额头,冲老爷子嘿嘿一笑。
敲完他俩,商恪走到许念恩面前。
许念恩连忙要站起来。
“坐着坐着。”商恪笑盈盈道,“娃儿,你在这儿喝茶,让暮哥儿陪着你。”
“嗯。”
许念恩探头往外瞅,陆朝暮走到他身边,给他一个糖瓜,又拿了个糖瓜咬了一口,问:“想看?”
“没见过。”
“走,到门口看,别出去。”
许念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商恪提溜着鸡脖子,往堂屋看了一眼,正巧看见门框旁边三个上下排开的脑袋。他举着菜刀对陆朝暮和莫离说:“你俩让娃儿回屋,哪有让客人见血的理儿。”
陆朝暮一想也对,又把许念恩按回椅子上。
许念恩听见屋外鸡惨叫一声,随后没了动静,他指指屋外:“杀完了?”
陆朝暮喝了口水,淡定道:“杀完了。”
“怎么杀的?”
陆朝暮比划了一个抹脖子吐舌头的动作,许念恩呆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咽了口口水。
陆朝暮见他这模样,笑了起来,随后压抑不住地越来越大声:“你那表情太可爱了。”
莫离也忍不住低笑了几声。
许念恩一脸严肃的表情:“不许笑!”
陆朝暮瘫坐在椅子上,连连摆手:“不笑了不笑了。”
贺娟娟从厨房钻出来,使唤道:“小离,去把墙根的木头劈了,抱厨房来给我烧火。暮哥儿,你带娃儿去菜园子里拿棵白菜,挑好的。”
陆朝暮和许念恩到家门口的小菜园。陆朝暮踩着积雪进去,许念恩跟他一起。走了五六步,陆朝暮拿耙篓干净铺在上面的树叶,露出一张破席子,掀开席子,下面是一个半米高的大坑,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白菜和青萝卜。
许念恩没吃过民间苦,好奇道:“为什么要把菜放这儿?”
陆朝暮跳到坑里,边挑白菜边说:“这样暖和,白菜冻不坏。”
“白菜是死的还会冻坏?”
“当然。”陆朝暮找到一棵合心意的,爬上来,“冻坏就没了白菜味。”他拍拍白菜,“这就是老百姓的智慧,没见过吧?”
许念恩乖巧地摇头。
“在民间,你才会发现老百姓的苦、老百姓的乐。”陆朝暮把白菜放在一边,拖过破席子,再用耙推开堆在一边的树叶,铺在席上,“朝廷里的官儿说老百姓是愚民,殊不知老百姓聪明着呢。”
陆朝暮没把白菜送厨房,去了羊圈,边扒外层的白菜叶边往里面扔,里面的白羊很快聚集过来,争抢干瘪的白菜帮子。
许念恩跃跃欲试:“我来试试。”
陆朝暮拿着菜,许念恩认真仔细地剥,脸上带着童真的笑,纤细的白手轻轻揭下外层的菜帮子,衣袖上滑,露出白玉般的手腕。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1】”
许念恩看了看他。
陆朝暮笑道:“用在你身上得改一改。改成`圈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许念恩忍不住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压抑不住的快乐:“圈边?羊圈边吗?”
“你不就在羊圈边吗?”
“言之有理。”
陆朝暮觉得许念恩有点不一样,看着他的动作、开怀的笑意,恍然大悟,许念恩来到这个小院,没了大珰的庄严持重,他好像变成一个孩提,对未知的东西充满了童真的好奇。
白菜剥好,陆朝暮送进了厨房,出来看见黄狗围在许念恩身边摇尾巴,小羊就着他的手啃白菜叶,有时还会伸出舌头舔一下他的手指。
商恪看了眼许念恩,边洗鸡边说:“娃儿,你还挺招小动物喜欢的。”
——
吃过午饭,商恪叫了陆朝暮去山上打兔子,莫离被打发去村外的那条河凿冰抓鱼,许念恩在家里陪着贺娟娟聊天。
陆朝暮换下那身体面光鲜的比甲长袍,穿了身粗布衣服,里面是一身褐灰色棉麻短打,外面套了件羊毛袄,背上背着商恪做的弓,腰侧挂着箭袋,真就活脱脱一个年轻英俊、结实强悍的山野猎人。
“师父,您慢点。”
商恪和他的打扮差不多,也是背上背着弓,腰侧挂着箭袋,打掉他要搀扶的手:“不用扶,我还没老到要人扶的地步。”
“这不是有雪吗。”
商恪爬上雪坡,笑了笑,追忆道:“老子二十岁就杀辫子头,打仗的时候暴雨暴雪什么没遇到过,这点小坡在我眼里那跟平地一样。”
“您最厉害了。”陆朝暮知道,他师父不服老、不服输,一辈子没低过头。
“臭小子,你跟我说实话,”商恪用箭尾戳了戳他的腰眼,问,“那姓许的娃儿是朝廷派来的监军吧。”
陆朝暮“嗯”了一声,没说官话,一口流利的同州方言:“您咋瞧出来的?”
商恪哼了一声:“那娃儿俏丽丽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面白无须、喉下无结,还是明京来的,这不摆明了吗?老子当了这么多年的兵,明京来的监军哪一个不是跟刚出锅的白面馍一样。”
陆朝暮笑笑:“那您还热情招呼他。”
“来家就是客,再说,一看就知道这娃儿好,比我遇到的那些监军都好,”说着他用拽下的枯草扔陆朝暮,“你小子好福气,遇上个不给你使绊子的监军。”
陆朝暮得意洋洋地道:“他也不省心,你猜咋了,他把带来的内宦放到校场外面,和步兵一块儿操练。”
“嚯,这娃儿有意思,我还第一次听说内宦练兵的。”商恪笑道,“这内宦上战场可能不太行,能守城啊,搬起石头砸、点大炮轰,这不就是守城的人手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那些内宦长得太细条了。”
“练练就好了嘛。”
陆朝暮眼尖,看见一只雪白的兔子蹲在树后面,他一挡商恪,拉弓搭箭,兔子应声倒地。
他提着兔子耳朵回来。商恪摸了摸这只浑圆的白色野兔:“再走走,多猎几个,我明天去城里卖。”
师徒二人边说边走,话题拐到许青女身上。
商恪道:“要是你的小竹马还找不到你打算咋办?”
陆朝暮顿了顿:“我等他,能找到。”
商恪惊奇道:“你顿啥嘛,以前不是很干脆利落嘛。”
“您别操心这事了。”
商恪感叹道:“十三年了,你都找了十三年了。”
陆朝暮眼睛有点酸。是啊,他自己找了两年,阿二替他找了十一年,没有任何消息,好似他真的在十三年前死掉了一样,痕迹就像深埋于泥的尸首,随着时间的推移,化解得干干净净。
——
农家小院,贺娟娟在厨房包饺子,许念恩端了杯热水,坐在小杌凳上听她讲陆朝暮小时候的事儿。
“暮哥儿十二岁进了军营,吃苦耐劳、勤奋刻苦,有韧性,不一般。老恪看人准呢,当初募兵,一个十二岁的娃儿年纪都不达标,可巧呢,老恪去巡查,看见了,和暮哥儿聊了聊,知道他还会些功夫,老恪当机立断,让他进了军营,还收了他做徒弟。”
说到这儿,贺娟娟叹了口气:“家里就暮哥儿和小离俩娃儿,虽然不是亲的,跟亲的也没什么差别了。那年同州闹灾,暮哥儿才十六岁,捡回了饿昏的小离,成了他的主子,我们老俩口也拿他当儿子养。”
许念恩疑惑道:“您和伯父一直没生孩子?”
“有个女娃,十六岁的时候被辫子头糟蹋了,自己受不了,跳河死了。”
“对不起啊伯母。”
贺娟娟擦了擦眼睛,冲他一笑:“不说这些了。”她突然问,“对了,你在明京,认不认得一个叫许青女的男娃娃,是暮哥儿的小竹马,都找了他十三年了。”
许念恩没拿住茶杯,掉在地上,里面的热水洇湿了泥地。
“这咋了?”
“对…对不起啊伯母,太烫了,我没拿住。”
“没事。”
许念恩轻轻抓着衣服,轻声道:“侯爷找了他十三年,竟然这么久。”
贺娟娟边包边说:“是啊,前两年,暮哥儿刚进军营,没军功,老恪因为他年纪小,也不让他上战场,留在军械营里修补兵器盔甲,他那把铁钩枪,见过吧?”
许念恩点点头。
贺娟娟有几分自豪地说:“他自己一锤一锤打出来的。扯远了,那时候他没手下,只要休沐的日子,他就跑到城里,跟别人打听小青女,打听了两年,几乎问遍了同州人,一点消息都没有。说来也巧,两年后他救了个人,那时候他升了小旗,就托老恪给那人办了度碟文书,让他做个云游道人,说是道人,还是为了找小青女,一直找到现在,一点音信都没有。唉。”
“侯爷是个情深义重的人。”
贺娟娟道:“娃儿,你要是见过小青女,一定告诉暮哥儿,他这些年找他都快魔怔了。”
她低头擀皮,许念恩只能看见她花白的头发,声音低不可闻:“好。”
【1】选自韦庄《菩萨蛮》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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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