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恩带着手下的一千人和兵士同练同休。
原本鄙夷不屑的军汉对他们有点刮目相看,连看向内宦的目光都少了几分调笑。
辰初【1】,田尔照旧清点人数,发现有两个小火者没到。
“开始操练!”孙豫瞥了一眼围栏外,看见如常来的内宦,发出口令。
一个时辰后,陆朝暮过来巡视,看完步兵,又站在围栏边上,瞧了瞧外面操练的内宦。看着看着,视线不知不觉落在第一排的许念恩身上。他认真专注地看老兵的动作,木棒每一下的挥动都在用尽全力。陆朝暮注意到他的两颊绷得很紧,似乎在咬着牙保持清醒。
他正瞧着,眼角余光瞥见远处木桩后似乎有人影。他离开营地,无声无息地绕到后面,抓住两个迟来的小火者,拎到许念恩面前。
许念恩停下动作,走出行伍,眉目深沉,叫道:“田尔。”
田尔立即出列,恭顺地跪下:“督公恕罪,奴婢查完人数发现少了两人,还未来得及禀报就开始操练。”
两个小火者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解释:“督公,奴婢实在是太累了,这才起的晚了些,求督公饶恕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田尔保持跪的姿势没动,讽刺道:“累?你们能有督公累吗?督公白天操练,晚上还要处理公务,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
两个小火者的求饶声顿时停了,羞臊得脸都红了。
陆朝暮看向许念恩,湛蓝的瞳眸流露出几分担忧,站得近了发现许念恩未施粉黛,皮肤也没了刚来时的莹润细腻,才短短几天时间就被无情的风沙磋磨没了往日的绝代风采。
许念恩扫了一眼操练松懈、想要看热闹的小火者们。小火者们立刻认真起来。
许念恩没有发火,平稳的语调听不出任何不悦,像吩咐一件极为平常的事儿:“操练之前定了规矩,按规矩来。田尔,你隐瞒不报,廷杖十下。”
“是。”
许念恩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这是第一次,廷杖二十。”
田尔立即站起来,点了几个人拿家伙。
他抬头看向正在操练的其他人,声音沉稳威严,不容任何人拒绝:“下一次,四十;再下一次,六十,想挨打就尽管懒床。不仅如此,同屋之人连带受罚,廷杖减半。都明白了吗?”
“明白!”
没多久,家伙拿来,两个小火者和田尔都被按在条凳上。
许念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果断利落地命令道:“打!”
“是!”
行刑的人知道这是惩戒,又不是要他们的命,下手有分寸,看着血流满地其实未伤到筋骨,躺几天养养就能活蹦乱跳,留不下任何病根儿。
田尔和两个小火者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声,他们知道许念恩的用意,当着大家和军汉的面,这是杀鸡儆猴。不争面子争口气,要是叫出来,那些看热闹的兵士会更瞧不起内宦。
孙豫说了休息,营内军士都围在围栏看,三五成群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小火者们也停了操练,没有一个人动,站在原地看他们三个当众受罚。
陆朝暮站在许念恩两步之外,一直没开口,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遍,看见他通红的手背已经皴裂,好几条小口子像蜈蚣一样攀附其上。
廷杖击打皮肉的声音终于停止,两个小火者嘴唇都咬出了血,额头上的汗珠水似的向下流。
许念恩道:“抬他们回去上药,其他人休息。”
陆朝暮这才到许念恩身边,看见他那双动人眼眸水盈盈的,内心似乎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狠撞了一下:“督公治下纪律森严。”
“无规矩不成方圆。”
陆朝暮注意到他眼圈下的乌青,忍不住叮嘱:“你身体才好一点,注意休息。”
“多谢侯爷关心。”
“我去别处转转。”
转了一会儿,陆朝暮遇到外面巡查刚回来的莫离。
莫离复命道:“侯爷,边界一切正常。”
陆朝暮点点头:“马上就进腊月了,这一个月大家累点,让百姓过个安稳年。不仅上午要巡视,下午也派骑兵出去巡视,夜晚加强巡逻,守城墙的小兵都打起精神,让他们带上酒囊,值宿前装点春闺梦御寒。”
“是,属下这就吩咐下去。”
——
酉正【1】,一天的操练终于结束。
陆朝暮掐着时间出了大帐,打算去找许念恩,在跟他谈谈内宦操练的事儿。
未到营门口,就听外面传来嘈杂吵闹的声音:“督公晕倒了!”
“快去找郎中!”
他几步蹿出去,拨开拥挤的人群,看见许念恩被一个小火者吃力地扶在怀里。
陆朝暮上前抱起人进了军营,吩咐营内士兵:“快去叫霍大夫。”
霍大夫背着药箱急匆匆进了大帐,刚要行礼就被陆朝暮揪到床前:“别讲那些虚的,快治病。”
霍大夫号了脉,又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道:“侯爷不必担心,督公这是操劳过度,缺乏睡眠才晕倒,让他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就可以了。”
“不是噬华发作?”
霍川摇摇头:“噬华的毒性时刻都在,会让督公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不会突然晕倒。”
陆朝暮道:“这噬华的余毒真的解不了吗?”
“无法可解,如果要抑制毒性,只能精细地养着,渐渐增强体质,或许能与余毒对抗。”
霍川刚要收拾药箱,陆朝暮又说:“霍大夫,你看看他的手,裂了不少口子,能治吗?”
霍川拿起许念恩的手看了一眼,又看了看他干燥起皮的脸,道:“这是天气干燥、气候严寒才裂的。侯爷用热巾把他的手脸擦干净,去脂粉铺子买盒手膏和面脂给他涂上,这两样要日日用才会有效果。”
“劳烦霍大夫。”
——
许念恩隐约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抓住了,一直在打着圈儿揉,隔着湿滑的脂膏传来粗糙发涩的触感。他睁开眼睛看见陆朝暮坐在床边,这触感就是他揉的。
陆朝暮见他醒了连忙放下他的手,冲他笑了笑,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儿似的。
“我怎么了?”
他刚醒头脑还迷糊着,也忘了二人的身份地位,一句常语就这么说了出来。
陆朝暮不在乎这个,不动声色地用袖口擦了擦手指沾的膏体,道:“霍大夫说你操劳过度、睡眠不足才会晕倒。”
“田尔呢?”许念恩看了看身边。
“田尔被你打了十杖,现在还在床上休养。”
“对。”
许念恩逐渐清醒,撑床坐了起来,看了眼屋外明媚的天:“什么时辰了?”
“已经中午了,你睡了一晚上加一上午。”陆朝暮盖上手膏的小瓷盖儿,又拿过桌上的几个小瓷罐在他面前一字排开,“这个是八白散,用来洗脸的;这个是红玉膏,洗完脸抹上;这个是普济膏,睡前抹手的;这个是口脂,不是你抹的那种有颜色的。”
许念恩看着面前摆的小罐,不解地看着他,没明白他的意思。
陆朝暮道:“这几样能防皮肤干燥皲裂,保持细腻光滑。”
许念恩眼睛都瞪大了一圈,桃花眼睁成了圆眼:“这些是侯爷买的?”
陆朝暮一笑:“那当然。”
“侯爷为何给奴婢买这些?”
“你的皮肤太嫩了,根本受不了同州的寒冬,这才几天,”他指指许念恩皲裂的手背,“手都裂口了,要是不养着,再过个四五天,裂的口子更大,能疼死你。”
许念恩舔舔干燥的嘴唇,莹白的脸颊起了红晕,盈盈笑意仿佛一丝拂面春风:“谢谢侯爷。”
“嗯。”面前人的笑像吹到了他心里,微不可查地轻拨了一下心弦。陆朝暮有点不太自在,愈发不苟言笑,强硬的口气几乎是命令,“这些你必须天天用。”
许念恩的笑意更深,把这些小罐儿全抱在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不可多得的宝贝:“奴婢领命。”
“好香啊。”许念恩闻着这些脂膏,情不自禁道。
“侯爷,奴婢想请您吃顿饭。”
“行。你想吃什么?”
许念恩脱口而出:“面条。”
“更衣,带你去面馆吃。”
“谢侯爷。”
——
直到许念恩坐在面馆里才反应过来,他要请侯爷吃饭怎么成了自己点菜?
店小二端着托盘,一路报着菜名飘过来:“两碗刀削面!一道酱肘子!一道清炖豆腐!一壶春闺梦!二位爷,您的菜齐了,慢用!”
许念恩饥肠辘辘,先抱着碗吃了一大口面。
陆朝暮用筷子把酱肘子撕开,道:“你每天睡得时间太少了,这样下去兵没练成,你先垮了。”
许念恩夹了一筷子炖豆腐,咽下去说:“奴婢会注意。”
陆朝暮挑了一块肉,剃干净上面的肥肉,只剩精肉放到他面前:“你说你何必遭这个罪?”
许念恩停了筷子,严肃道:“侯爷还打算劝奴婢放弃。”
“我怕你没练出成效再弄个天怒人怨。”陆朝暮喝了口酒,继续剃肥肉,把精肉放到他面前,“我这几天看了你带过来的这一千人,说句实话,如果按照募兵的要求,他们没几个符合的。你也知道,在战场上有力量、有体格,那才能杀死敌人、才能活下来,光漂亮有什么用。”
许念恩吃肉的手一顿,不大高兴道:“侯爷是在说奴婢吗?”
“不光是你,这是事实。辫子头大都体格魁梧、彪悍凶猛,你这小身板还不够他们一刀剁的。”
许念恩不服气地瘪瘪嘴。
陆朝暮识趣地不再叨叨,给他夹肉:“多吃点肉补补。我知道你心里有数,我不说了,给你赔罪,别带着气吃饭,对身体不好。”
许念恩不搭理他,也不吃他剃好的精肉,埋头吃面条。
陆朝暮挪了个座位,到他旁边,声音柔和几分:“别气了,前几天我说错话了,让你难过,今天我又说错话了,督公是个大丈夫,不会和我计较。”
许念恩歪头瞧他,似笑非笑道:“侯爷倒是能屈能伸。”
陆朝暮见他松了口,心里也高兴起来:“能让我屈的可没几人。”
许念恩心头的阴郁彻底消散,坦白道:“练兵的事儿奴婢只是在尝试,如果实在不行,奴婢会另想办法。”
“你私下跟我就别一口一个奴婢了,说两个字也不嫌累。多吃肉,这才练了五六天,你就瘦成这样了。”
【1】古代一个时辰两小时,“初”是前一个小时,“正”是后一个小时。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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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脂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