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步兵们手拿大枪,迎着清晨寒风,口中哈着热气,走到校场,准备日常操练。
“你们看!”
走在最前面的步兵指着围栏外面的茫茫雪原,乌压压的纻丝青贴里【1】手持长木棒一排排延伸出去,宛如冰天雪地中傲立的青松,连绵不绝,似与湛蓝如洗的高穹接壤。
枯燥乏味的军营生活荡起涟漪,他们像找到新乐趣,潮水般涌在围栏边,疑惑道:“这些太监在干什么?”
“他们拿着木棒、脸上表情还那么严肃。”
“难不成他们也想操练?”
这话一出兵士哈哈大笑起来,轻蔑又不屑,像听到了百年难遇的笑话。
“你们这干啥呢?”有个一脸大胡子的汉子拽了一把离他最近的小火者。
小火者离围栏足有一臂的距离,他只揪到一点青色的袖子。
小火者身量小,十六岁,肉肉的脸颊有点未褪去的婴儿肥,白皙的脸庞冻得通红,一双大眼睛漂亮动人,瞪了一眼拉他袖子的军汉。
这一眼毫无震慑力,在那些军汉看来,与闺阁姑娘含羞带怯的一瞥无甚差别。
许念恩没穿氅衣,只着了一身大襟束袖红贴里,胸背处绣着斗牛补子【1】,手拿长木棒,目光冷肃威严,一扫柔弱扶柳之态,颇有英姿凛然之韵。
他看向小火者,淡淡道:“怎么了?”
小火者愤恨地瞪了一眼揪他衣服的军汉,恭敬道:“回爷爷,他拨拉奴婢,问奴婢我们这是做什么?”
许念恩朝围栏走去,还未开口就听里面传来愤怒的吼声:“一个个不站到自己的位子上都他娘的干什么?!”
围栏边的人像惊飞的鸟群,呼啦一声不见踪影。
许念恩回身轻轻拍了拍那小火者的肩膀,柔声说:“别管他,好好练。”
小火者的脸在寒风中更红了,留恋地摸了一下肩头,转瞬即逝的动作余韵悠长,明明是轻轻一触,但这力道似乎传到下方的心脏。他握紧长木棒,目光更加坚定,像个严阵以待的将士。
孙豫在点将台上看围栏外整齐排列的内宦,不悦地皱起眉,心想:“太监除了不干人事儿还能干啥?”随手点了个小兵,指指围栏外,“去告诉侯爷。”
“是。”
孙豫开始日常操练,口中发出短促有力地口令:“一!”
步兵动起来的同时围栏外也跟着动了。小火者的最前方站了十几个穿粗布棉袍的解甲老兵,这些老兵头发白了一片,但精神矍铄,随着口令挥动的木棒虎虎生风,与在伍兵士别无二致,小火者们学他们的动作,精神集中地跟着练。
最外侧的步兵向旁边的步兵示意,低声说小话:“看,那群太监还真跟着练。”
“那细胳膊细腿还有模有样的。”
孙豫看到那几个接头接耳的人,抓了把雪团了团,往围栏一侧走了几步缩短距离,紧接着掷了出去,拳头大的雪球旋转着砸在大胡子兵士的棉盔上,登州味儿的呵骂紧随而至:“你们几个不给老子训练在他奶奶的拉什么呱!”
大胡子的头被打得歪了歪,心虚地瞥了一眼点将台上的副总兵,把这一记打记在了内宦身上。
被大胡子揪衣服的小火者微微弯了弯嘴角,心情颇为愉悦。
——
陆朝暮快步走到校场,看见围栏外跟着孙豫口令一下下挥动木棒的宦官,气愤不已。
他一眼看见一团绿中的一点红,大声吼道:“许念恩,你给本侯解释解释你要干什么?”
许念恩跑到围栏边,刚要开口就被他打断:“到大帐来。”
陆朝暮愤愤地甩了一下墨蓝绣狮子文武袖的袖袍,转身就走。
许念恩没想到与他在军营门口碰面,营门大开,他站在门外,陆朝暮站在门内。
他矮身刚要行礼,陆朝暮一挥手:“免了。”他指指操练的内宦,“你在干什么?”
许念恩坚定道:“练兵。”
陆朝暮疾言厉色道:“你一个太监练兵干什么?”
听到“一个太监”时,许念恩的神色暗了暗,继而更加坚定地看着他:“杀辫子头、保卫同州!”
“胡闹!本候说过行军打仗是本侯的事儿,不需要你指手画脚!更别说练兵!”
“奴婢不是要干涉侯爷作战打仗,奴婢只想让这些人学好本事,以后在战场上能助侯爷一臂之力。”
“本侯不需要!”
许念恩也急了,气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眶也红了,未经思索便说出了他心里所想:“你哪里是不需要这一千人,你只是不想内宦当兵!你们觉得我们不投靠敌军卖国求荣都算好的了。”他狠狠瞪着他,怨恨的目光中满是失望和难以言说的心痛,眼泪倔强地不肯下落,他扭过头不看他,颤颤地呢喃,“你和其他人一样,瞧不起我们。”
陆朝暮的身体像被瞬间冻住,僵在原地。军营的门似乎在无形中合上,横亘在他们中间,明明连对方弯弯的睫毛都能看清,可陆朝暮觉得他俩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中间是数万丈的距离,就算延伸至远方,也只是看起来天地相接。
许念恩缓缓后退一步,朝他行了个礼,坚定地目光注视着他,里面是不惧不退的决心:“奴婢和众多内宦都是大燕子民,保家卫国也是我们的使命。就像大燕边界一样,奴婢不会后退,只会向前。”
陆朝暮看着许念恩快步走向队伍的薄薄背影,心中有一种难言的感觉升腾而起,仿佛烽火台上点燃的干草,缓慢又笔直的狼烟凝为一束,聚集成刺破蔽日云层的力量。
陆朝暮几步追上他,劝道:“练兵不是把人召集起来那么简单,军械、粮草、饷银、将官,这些都得考虑。”
“奴婢知道,侯爷不必担心,他们的开支不会动用军费一分一毫,由奴婢一人承担。”
“你怎么承担?”
“侯爷不必知道。”
陆朝暮无奈地拍了一下额头:“他们的钱由你承担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奴婢知道,豢养私兵。”许念恩迎着他的目光,“侯爷要参奴婢就请便吧。”
陆朝暮彻底没辙了,转身回了军营。
莫离跟上他的脚步,道:“侯爷,您要参督公吗?”
“参他干什么,一群乌合之众,用不了几天就散了。”陆朝暮的手握了握身侧腰刀的刀柄,不在意道,“我还没见过太监能打仗的。”
“那您刚才发那么大火?”
“影响不好。把张戴给我叫来。”
“是。”
——
“全体休息一刻钟!”
营内兵士放松下来,以前凑在一块儿说话打闹的都围在围栏边,看外面也在休息的内宦。
一人抱着大枪,鄙夷道:“太监打仗,真是稀奇。”
另一人道:“可不是。”
“你们看,他们长的都不错啊,小脸蛋还没我巴掌大。”
在他旁边的人凑到他耳边说:“看见那个穿红衣服的了吗?那是他们督公——镇守太监,那模样,比仙女还漂亮。”
“真的?”那人抻着脖子看,只能看到许念恩纤细的背影,感慨道,“他的腰真他娘的细,跟小娘们儿似的。”
“他们这群人娇生惯养的,看着吧,两天不到就散了。”
“咱们打赌啊,我赌三天。”
“我赌他们明天就不来了!”
营内哈哈笑作一团。
许念恩缓步走到他们面前,阴恻恻地盯着他们,冷声道:“说什么这么开心,也说给咱家听听。”
一见他,拿他们说笑的兵士全部跑走,回到自己的位置,准备开始操练。
田尔气愤地骂道:“一群腌臜货!呸!”
“意料之中,有什么好气的。”
“督公,我们可以自己找个开阔的空地,为什么非得在这儿练?”
“步兵如果变换招式,我们能第一时间学到。还有,同样是人,我们为什么要躲在他们身后被他们保护?同样是大燕子民,为什么我们不能上阵杀敌?”
——
天黑后许念恩、田尔和麦福才回总镇府。
许念恩练了一天,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他还是督公,内宦都看着他,他不能有丝毫松懈和厌烦的情绪,如果他撑不下去,其他内宦的心会立刻散了。
许念恩坐在外间的饭桌前,趴在桌子上,哼哼道:“麦福,快去厨房给我拿饭。”
麦福并未跟着他们训练,还是在火器营操练兵士对火铳的使用,而且他从小习武,早已习惯了。
田尔也趴在桌子上,像没了半条命,手指无力地拨拉麦福:“饭,给我饭。”
麦福拿着食盒进了外间,把饭菜摆好。
许念恩和田尔像饿狼一样扑上去,抓起窝窝头就往嘴里塞。
麦福笑道:“嚯,都饿成这样了。”
与那两位“难民”相比,他简直就是优雅,慢条斯理地坐下,不紧不慢地咬了一口,老练道:“刚开始操练都这样,十几天以后就好多了,练上几个月就没感觉了。慢慢来,别着急。”
那两人的全部心思都放在窝窝头上,根本没理睬他的话。
麦福继续说:“我看侯爷每天让那些兵士围着校场跑圈,你们没跑,直接练,体力肯定跟不上,而且以前又不出力气,忽然来这么一下子,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吃完饭,许念恩只想上床睡觉。麦福拿过一摞公文,放在他面前:“督公,这是下面报上来的,您给看看吧。”
许念恩倚着圈椅靠背,别过脸,苦道:“老天啊,杀了我吧。”
麦福笑着打趣:“您轻轻松松动动笔的活不干,非得练兵,自个儿找罪受您怪谁啊?”
许念恩抓着他的胳膊,一双桃花眼可怜巴巴地乞求道:“麦福,这公务你帮我批了吧,我让厨房给你做大盘鸡吃。”
“开玩笑。”麦福把公务塞到他怀里,“贿赂我也没用,我就是个长随【2】,能干这个?别磨蹭了,早点批了早点休息。”他拍拍许念恩的肩,“明天卯时就得起来。”
说完麦福抱起摊在椅子上的田尔走了。
许念恩感叹道:“有人疼就是好啊,连路都不用走。”
他想起上午和陆朝暮吵的那一架,心情都变差了。
武定将军走到他面前,跳到他腿上,用细细的牙齿咬公文一角。
许念恩撑着桌子站起来,刚要去旁边的桌子批公文,就见白胡子老管家急忙进来,恭敬道:“督公,张守备来了,说有要事,正在正堂等您呢。”
许念恩一脸不耐烦:“他能有什么事儿啊?”
“小的不知。”
张戴见进了正堂,连忙行礼:“奴婢参见督公。”
许念恩进正堂的瞬间,又变成那个高高在上、沉稳威严的大珰,施施然坐在主位上,又轻又柔的声音仿佛从天迹传来:“免了,坐。”
“谢督公。”
老管家上了茶站在许念恩身后侍奉。
许念恩没碰盖碗茶:“张守备来有什么事儿?”
张戴道:“奴婢听说督公今日把带来的内宦都聚集在校场外,奴婢不知督公是何用意?”
“没什么,不过是看他们身子骨弱,让他们跟着同州军一起练练,强强身。”
张戴笑道:“如果督公需要人手,奴婢可以拨几人给督公使唤。他们在同州时间长,地方事务还算清楚。”
“守备好意咱家领了,不过咱家的人够用。”
许念恩明白他来的用意,是武定侯派来的说客。他懒得跟他打太极,端起盖碗,盖身轻轻撇着茶水浮沫,就听身后的老管家中气十足地朝门外喊道:“送客!”【3】
立即有一个小火者进门朝张戴做了个手势:“大人,这边请。”
等张戴离开,许念恩撑着圈椅扶手颤巍巍站起来,老管家立马扶住他:“督公,小的送您回东跨院。”
【1】明代宦官所穿的一种袍,以纱、罗、纻为之。红贴里只有近侍能穿,可在其胸背绣补子,长随、内使、小火者都穿青贴里,不可装饰补子。
【2】明代宦官等级之一。
【3】古代一种惯例,意为“端茶送客”。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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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