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晨安。”,嬷嬷向杜衡行礼。
“花嬷嬷你早些去用膳吧,这两日多有劳烦你了。”,杜衡道。
花嬷嬷望了一眼不知所措的楚晋,忍不住掩嘴而笑,转身离开了房间。
楚晋看着一步步走近的杜衡,心跳得越发迅速,脸也红得发烫,嬷嬷刚刚说的那几句话在他脑中不停地回响,他昨天到底是怎么揪了杜公子的头发,又……怎么舔了杜公子的手指?虽然大哥经常说他睡觉时很不安分,会踹被子,手也会乱动,但他怎么能有一天做出这么丢人的事情!
杜衡发现楚晋脸红得异常,第一个念头是这孩子难道又烧了起来,便在楚晋身旁坐下,手覆上楚晋的额头。
“怎么这么烫!”,杜衡道。
楚晋的目光则黏在了杜衡白皙颀长的手指上,一时间心猿意马,滚烫的脑袋竟在这严冬里升起了一缕烟。
杜衡看着楚晋头顶缓缓升起的那缕烟彻底是慌了,他只是离开一会,这孩子怎么突然病得这么严重,难道是身上的伤势恶化了?
“身上的伤口还疼吗?”,杜衡问道。
“不……不疼了,谢谢杜公子。”,楚晋嗓音沙哑,话说得结结巴巴,他端着嬷嬷送来的那碗清粥装模作样地吃起来想要缓解慌张。
杜衡看楚晋十分认真地吃起了粥,心想这孩子必是饿坏了,待他先吃些东西再给他看伤也不迟。
楚晋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粥上,这可以说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甜最浓稠的一碗粥,也是他第一次吃上稻米熬的粥。过往跟着大哥一伙人四处流浪,大多时候是吃一些谷糠充饥,谷糠总是卡在嗓子眼里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咽下去,偶尔遇上寺庙布施粮食时能吃上粟米熬的粥,粟米粥很香,甜甜的,大哥总把自己的那份粟米粥让给他和年幼的八弟吃……楚晋看着精致瓷碗中的米粥,心情说不出的沉重,几个年纪大些的哥哥姐姐们说他们儿时曾在故乡吃过稻米,口感又香又糯,可惜后来家没了,故乡也没了。每次听到这些楚晋都止不住地流口水,心想以后一定要让大伙再吃上稻米……但他再也实现不了这个愿望了,大哥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二姐……他曾无数次地祈祷,希望那些人没有伤害她。
楚晋默默地将粥喝完,脸色也恢复了正常,他抱着空碗再次对杜衡道谢。
杜衡先是惊讶于这孩子脸色恢复得迅速,但随即明白了一点,这孩子并非是高烧复发了,应该只是有些羞怯故而脸红,他拿出一块帕子示意楚晋擦擦嘴,楚晋欲伸手来拿,手刚抬起却又缩回去低声道:“手脏,昨天已经弄脏你一块手帕了。”
杜衡拿着帕子愣了许久,他回想起昨日回来的路上楚晋在他背上的不自在,一路上始终紧握的拳头,想起楚晋固执地坐在那棵松树下扣着指甲缝里的污泥,不肯把沾染脏污的帕子还给他……难道也是因为不愿弄脏他的衣服和帕子?
“帕子用过自然会变脏,你不必放在心上……”
楚晋低头不言。
“……那架子上有盆水,可以洗手。”,杜衡道。
楚晋起身前去洗手,擦干净后又回来接过杜衡的帕子擦嘴。
杜衡看着楚晋这般小心翼翼却又有些倔强的模样不由得感到一阵心酸,他能想象这样一个孩子四处乞讨流浪会遇见什么,唾骂,侮辱,殴打……
“楚七”,杜衡突然道。
楚晋一时呆滞住了,他讶异地望着杜衡,心中陡然生出些不安来:他怎会知道他的名字。
“今早你三哥来过,在你还未醒的时候。”
“三哥呢……大家都还好吗?”,楚晋睁着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望着杜衡。
“你三哥……刚刚带着大伙离开了。”
“离开……他们去哪里?那我呢?”,楚晋焦急地问道。
“只说离开久安,我不知他们接下来去何处,你三哥……希望你留在杜府。”,杜衡道。
“我,连累他们了吗……”,楚晋低声道。
“不是你的错,只是,你有伤他们不便带着你一起走。”
一时间,愧疚,后悔,委屈,无助还有那几日在牢狱之中的屈辱通通涌入楚晋心里,他咬着牙努力地把眼泪往肚子里咽。
楚晋此刻看起来就像一头被族群抛弃的小狼,委屈地舔舐着身上的伤口,凌乱的头发像极了狼崽子身上灰长的绒毛,微微颤抖着。
杜衡不知该如何安慰楚晋,只好转头从桌上的水壶中倒了杯热水来给楚晋喝。
楚晋往肚子里灌了几口水,却突觉嗓子又疼又痒,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咳了几声后竟直接喷出一口血来,染得杯中未喝完的水里一片鲜红。
杜衡惊慌地上前扶住楚晋,他脑子里第一时间出现的是五年前父亲遭人毒害,在家中吐血身亡的场景,他拿过楚晋手中的水杯,难以置信地看着桌上的水壶,大声喊管家前来。
管家匆匆跑来,进门便看到楚晋口吐鲜血,被杜衡揽在怀中,也是大吃一惊。
“公子,这是怎么回事?”,管家道。
“我房中的这壶水今早是谁送来的?”,杜衡道。
“是老奴亲自送来的”,管家看到杜衡手中拿着沾了血的水杯,大惊失色道:“这水是老奴亲眼盯着几个下人从山中挑来的泉水,也是我亲自烧熟了给公子送来的,绝不可能有问题啊!”
杜衡一时失神,老管家刘伯是他在这府中最信任的人,亦是父亲生前最信任的人,怎会对他下毒?
杜衡走到桌边,背过身避开楚七的视线,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针放入水壶之中,银针并未变色,杜衡心道难道是楚七那孩子在狱中受了内伤故而吐血?他看着手中的那杯血水,又心觉不对,将银针放入水杯中试探,不一会银针取出时竟已变黑。
壶中水无毒,楚七咳出的血却有毒,难道他在狱中已被人投了毒!
“备马车,我带他去医馆。”,杜衡对管家道。
父亲吐血身亡的场景在杜衡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浮现,杜衡强抑着指尖的颤抖为楚晋擦拭嘴角的血迹,一边道:“没事的,你莫乱动,我带你去找大夫。”
楚晋想告诉杜衡他其实并无大碍,只是嗓子有些疼痛,或许是在狱中受了凉所以咳嗽得剧烈了,他开口欲与杜衡解释,却不料一时心急,喉中梗阻,又喷出一口血来,溅在杜衡素白的衣衫上。
杜衡看着胸口喷溅的一片鲜红心中更加焦急,也不管楚晋是不是还有话要说,只将楚晋一整个打横抱起,匆匆向屋外跑去。
楚晋靠在杜衡肩头,他脑子清醒,只听得杜衡心如鼓擂,呼吸凌乱,脸上也露出了少有的慌乱。楚晋心头涌起一阵暖意,眼眶倏然一阵湿润,他觉得这久安城没那么冷了。
管家驾着马车一路快马加鞭将杜衡和楚晋送至医馆。
馆内,郎中细细地为楚晋切过脉,望过咽喉之后又将楚晋咳出的血溶在水中叫人拿去验了几次,最后那郎中将杜衡叫到里屋低声道:“令弟这是中了毒,此毒倒不会害人性命,但会令人逐渐失声,最终变成哑巴。”
“此毒可有解药?”,杜衡道。
“此毒在江湖上十分常见,并不难解,只是解药苦涩灼热,令弟喉咙受损多日,喝药时会有如火烧灼之感,只恐其难以承受,还需公子多费心力监督令弟服药。”,郎中道。
“谨记大夫嘱咐,此病可有忌口?”,杜衡道。
“少食辛辣之物即可。”,郎中道。
杜衡谢过郎中,抓了几帖药后便带着楚晋上马车回府去。
杜衡在马车上一路思忖,他想起前几日在地牢中时楚七已不会说话了,当时他只以为是楚七受了惊吓一时失语,没想到竟是有人对楚七下毒。这毒十有**是赵中澜暗通了官吏对楚七下的,但赵中澜行事嚣张,仗着家中有权有势,做恶一向懒得遮掩,惹了事都靠钱财摆平,此次为何突然设计陷害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乞丐,甚至大费周折地要毒坏楚七的嗓子,楚七到底知道些什么让赵中澜那么害怕。
杜衡心情复杂地看向楚七,却发现楚七正眨巴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模样十分乖顺。
“大夫说你冻坏了嗓子,吃几帖药便无碍了。”,杜衡温声道。
楚晋的视线落在杜衡胸前刺眼的血迹上,他用嘶哑的声音低声对杜衡道:“杜公子,我会洗衣服,洗碗,劈柴,不会的我可以学,我什么都能干。”
杜衡心道这孩子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
“不急……待你养好伤再说。”,杜衡捋了捋楚七鸡窝一样乱糟糟的头发,心想回府该给这孩子好好梳理一下头发了,也该叫人为他做几身像样的衣裳……那个郎中的话不知怎的又在他耳边回荡,他细细琢磨,他很喜欢那声“令弟”。
“麻烦各位好心路人来看一眼吧,可曾见过这画像上的孩子……”
杜衡忽听得马车外人声嘈杂,好像是在寻人。
“刘伯,刚刚可是有人在街上寻找失散的孩童?”,杜衡对正在赶马的管家道。
“是啊,咱这久安城虽在天子脚下却也不太平,常有孩童被拐走的事,我有个表侄的孩子便在去年元宵灯会时走丢了……”,管家道。
失散的孩童……杜衡不禁看了一眼身旁的楚七,心想是否应该叫管家勒马回头去看看那画像上的孩童是哪般模样,他撩起车窗的帘子回望,只见一对京城普通百姓穿着的夫妇正在街上四处向人询问,两人皆是中原人面孔。
杜衡心中自哂:楚七是北蛮人长相,又是在白月镇被捡到的,这对夫妇定不会是在寻他,又是自己多虑了。
马车未作停留,载着杜衡三人匆匆而过。
街上那对夫妇依旧手持画卷在街上寻人:“七年前,我们夫妻二人在白月镇经商时与这孩子走散了,这孩子是我挚友的遗孤,如今已八岁有余了,是北方蛮族人长相,最近听闻有人在京城一带看到了这孩子,便来此处打听……”
街上路人看过画像后纷纷摇头表示未曾见过,那对夫妇便又沿街去别处打听了。
一个时辰后,京城一间隐蔽的客栈厢房内,刚刚那对在街上拿着画像寻人的夫妇正半跪在地上,用异族语言对榻上一个满脸髯须,蛮族长相的魁梧男子禀道:“首领,我们已在这城中询问了一早上,并未打听到大王子的下落。”
“据探子来报,大王子可能正跟着一行人在这宸国的京城中乞讨,你们两个继续假扮夫妻去街上和路人打听,要好好留意那些**岁模样的小乞丐,我听说这边的乞丐都在城外的破庙里落脚,其他几个随我去城外破庙中寻找。”,魁梧男子道。
那对“夫妇”应了声“是”后退出了厢房。
房内还站着另外几个蛮族长相的男子,其中一个恨恨地对那首领道:“可恨那宸国人,竟敢将大王子掳走,致使大王子如今在这异国他乡流浪乞讨!”
“长天庇佑,我们定能找回大王子。”,首领双手合十举过头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