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府平日里没什么宾客,空置的厢房都许久未打扫了,杜衡只得将楚晋抱回自己的房间。
杜衡欲解开楚晋身上的衣物,才发现楚晋身上许多伤口已和衣服黏在一起结了痂,稍拉动黏在伤口上的衣服便让伤口又重新渗出了血。杜衡吩咐嬷嬷烧了些水来,又往里面溶了些盐,拿来煮过的帕子蘸了盐水敷在楚晋黏连了衣物的伤口处,待伤口处的痂软了后仔细地将衣物与伤口分离开来。
楚晋高烧不退,一路上浑身滚烫却总喊冷,脸色也从一开始的通红变成了惨白色,脱了衣物后在床上颤抖得越发厉害,杜衡只得让下人在屋内多放上几个火炉,没一会儿屋内的几个嬷嬷都已热得满头是汗。杜衡也热得脱了几层外衣,原本整齐垂下的发丝也被汗水浸湿凌乱地黏在颈间,但他的手却一刻也不曾歇地为楚晋用盐水清理着伤口,一盆盆干净的水被端进屋内,不一会又变成血水被端出来。
伤口触碰到了盐水,楚晋疼得苏醒过来一些,嘴里又开始碎碎念“不是我……我没杀人……”
杜衡心口一紧,床上的楚晋正眉头紧蹙,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呼吸声粗而紧促,脏兮兮的小脸烧得通红,杜衡每清理一处伤口,楚晋便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杜衡打算先把楚晋身上的伤放一放,随后吩咐嬷嬷将放在屋外雪地里冻着的水拿了进来,取了一块干净的帕子蘸了冰水敷在楚晋额头,又另拿一块帕子为楚晋擦拭脸上的脏污。
敷上冰帕子后楚晋眉头稍展,呼吸也平稳了不少,杜衡将楚晋脸上的脏污擦干净后才发现这孩子其实长得十分俊朗,皮肤白皙,利眉浓黑,双目深邃狭长,鼻梁挺直……这般长相并不似京畿一带的中原人,杜衡儿时曾跟随父亲在宸国边境游历,见到过许多北蛮人便是这般样貌,但在宸国,与异族通婚的人并不少,所以杜衡并未多心。
杜衡俯身将楚晋额头上的帕子拿下来浸了冰水重新敷上,仍在昏睡的楚晋此刻却突然将手举起胡乱地在空中舞起来,似乎想抓些什么,于是他不偏不倚地抓到了杜衡垂在胸前的头发……杜衡欲把头发抽走,楚晋却攥得越紧,喉咙中还发出了一些不满而焦急的哼声,很像一头抢到食物不肯松口的小狼。杜衡无奈,只得由着楚晋抓着那缕头发继续处理伤口。
然而时至中宵,直至杜衡终于给楚晋上完金疮药盖好被子,那簇头发依旧被楚晋死死地抓在手里,此时仍在昏睡的楚晋表情看起来竟还有些满足,甚至有几分得意……几个围观的嬷嬷在一旁看着都憋不住要笑出声来,其中年纪最大的嬷嬷道:“小郎君,这孩子真像你。”
杜衡望着楚晋异族长相的脸对嬷嬷的话感到十分吃惊。
“想当年小郎君刚出生时也爱这么揪着夫人和老爷的头发不松手。”,嬷嬷道。
杜衡听完脸不知怎的红了起来,他觉得这屋子里温度似乎骤然上升了,嬷嬷的话在他心里点了一把火,这些年里他父母双亡,举世无亲,这杜府便似一潭冰冷的湖水,他每日浸泡在这潭冰水里心渐渐地也上了冻。他有些脸红,因为他不知怎么面对嬷嬷说的那些过往,他的记忆里没有嬷嬷所说的那些温情场景,自从有记忆起父亲对他便是严厉的,母亲亦是清冷的,父亲公务繁忙,在家中时板着脸很少说话,母亲则每日在房中做着女工。他只能日复一日地在书房练字读书,不分寒暑地在院中练剑习武,父母去世后他甚至觉得生活于他并没有太多变化,对于父母的离世他是悲伤的,可这种悲伤也是冷淡合礼的,并没有太过浓烈让他撕心裂肺,只有杜府漫长而冷寂的时间告诉他,他是个孤儿了,在这个世界上,他不再有亲人了,他再无牵挂也再不会被人牵挂了。
杜衡将手覆上楚晋前额,温度已降了不少,他松了口气,却又看到楚晋嘴唇翕动,还翘起了一层干干的皮,杜衡心想这孩子烧了一晚上应是口渴了,便让人倒来一杯温水想给楚晋喂一点,杜衡尝试将楚晋扶起来向他口中灌水……毫无意外地水被被子喝了。
“小郎君,这昏迷的人可不兴这么灌水,你就用帕子蘸了水抹在他嘴唇上吧。”,一嬷嬷道。
杜衡心想这是个好法子便照做了,他用蘸了温水的帕子轻抹过楚晋的嘴唇,楚晋嘴唇微动,不料下一秒竟张嘴来舔,杜衡避之不及,指尖被楚晋一口裹住。杜衡赶忙抽回手指,却看楚晋还一副没吃够的样子,杜衡心想……这孩子大概不仅是渴了还饿了。
烛影摇曳,杜衡遣了下人们都各自回去休息,自己则趴在楚晋床头睡了过去……他走不开也走不了,他怕走开后楚晋又发起高烧,他的头发也还被楚晋死死地攥着。
第二日清早,老管家在杜衡屋外道:“公子,门口来了一个乞丐,说求见公子。”
杜衡睡得浅,很快便清醒过来,他活动了一下脖颈站起身来,发现楚晋不知何时已松开了他的头发,他轻抚楚晋的额头,烧已退得差不多了,昨日烧得惨白的脸此时也泛起一些粉红,杜衡这才完全放下心来,他走出屋子随管家去门口见那乞丐。
时已至朝食,天气晴好,杜府大门敞开,门外街道上的积雪已被街吏清理了干净,行人来来往往十分热闹。一个身着麻布薄衫,满身脏污,约摸二十来岁的乞丐正在杜府门外等候杜衡。
“你找我何事?”,杜衡问道。
“杜公子,感谢你昨日救下了我七弟。”,说着那乞丐竟在杜府门阶外跪了下来。
杜衡上前将乞丐扶起,心里顿时明白了,眼前这个乞丐便是他昨日抱回来的那个孩子的哥哥。他回忆起昨日那孩子口中反复出现的“大哥”,原来,是在喊眼前这个人吗,他此番来是要把那孩子带走吗……不知怎的,杜衡心里竟闪过了一丝落寞。
“你是昨日县衙中那孩子的……大哥?”,杜衡道。
那乞丐听到杜衡说到大哥两个字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后道:“我是那孩子的三哥,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以往在各地讨生活,不料今年这孩子在京城惹出这等祸事来,幸得杜公子相救。”
“那孩子无辜,你莫怪他,现在他伤未好,仍在昏睡,便让他在我府上休养几天吧。”,杜衡道。
那乞丐忽的沉默了片刻,神情有些踌躇不定,“杜公子,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还要生活,这久安城我们是待不下去了,今日便打算离开了……杜公子你心慈仁善,可否收留那孩子在府上做个长工。”
杜衡心里明白这乞丐是怕赵中澜等人报复才要急急逃走,而那孩子伤势未愈无法离开,他若是不收留,那孩子当何去何从。
“好,那孩子我便留下了……他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了?”,杜衡想起那日楚晋在地牢里在他手心写下的九和七字,打算当下问个清楚。
“他在我们一伙人里排行第七,叫楚七,今年该有**岁了。”
“楚七,可是林疋楚……”
“正是。”
杜衡心道这乞丐竟是个识字的。
“你叫什么名字,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原来是何方人士,何故流落至此?”,杜衡问道。
“我叫周肃,我们一伙人本都是季州人,家里世代为农,因多年前村上田地没了,饥荒饿死了大半人,我们几个不得不离开故乡四处流浪,只有老七这孩子是我们跟着商队去边塞白月镇时在一座山脚下捡到的。”,乞丐道。
杜衡听完乞丐一伙人的遭遇后感到十分同情,又想起楚晋那酷似北蛮人的相貌,心想原来这孩子竟是边塞一带来的。
“多谢杜公子收留我七弟,我就此告辞了,这便打算和兄弟姐妹们去往别处。”,乞丐向杜衡拜揖打算离开。
“周大哥留步,这天寒地冻,你们一行人赶路颇有不便,我赍些盘缠给你们吧。”,杜衡说罢吩咐管家拿来些银两与干粮给周肃。
周肃接过后再三感谢又欲跪下被杜衡再次扶住,周肃只说若有来日此恩必报,随后躬身长揖罢离开了。
周肃走后杜衡与管家回府。
“公子,早膳已准备好了,是否用膳?”,管家道。
“你吩咐下人们先吃吧,我去看看楚七。”
奴仆比主子先用膳自然是不合礼数的,但自从杜老爷和杜夫人走后,杜府原本森严的礼仪便松了不少,这位杜小公子似乎对那些陈旧的教条和礼数十分厌恶,杜夫人刚走那两年常常做出一些颇为出格,让下人和幕僚都无所适从的举动。
“小郎君,那孩子刚醒来了。”,一嬷嬷从杜衡屋内快步走来。
杜衡听了欲前去看望却被管家拦住道:“公子,那孩子已无大碍,你先把早膳用了再去看他吧,从昨日傍晚到现在你亦是粒米未进啊。”
杜衡点头答应,同时吩咐了嬷嬷带一碗清粥去给楚晋吃下。
嬷嬷从庖屋端了清粥到杜衡屋内,只见楚晋正坐于床沿,端详着身上大号的寝衣。
“诶哟,你这孩子终于醒了,昨夜可忙杀我们那杜小郎君了。”,嬷嬷将清粥放于一旁的合欢桌上,走到床边来看楚晋的伤势。
楚晋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是醒来又不记得梦里到底有什么,但这个梦意外香甜,让他感到十分心安。楚晋打量着这个房间,华贵的陈设,柔软的被子,丝绸的床幔,雪白的墙面上挂着一幅松柏图,还有那张雕刻精致,一分为二的合欢桌。
楚晋反复琢磨着嬷嬷说的那句话,杜小郎君,应该正是昨日在朝堂上将他救走的小公子,今天早晨他醒来时发现身上的伤口都已细细地上过了金疮药,难道这杜公子正是为了他忙了一晚上?楚晋一时不敢相信这世上除了大哥还能有人对自己那么好。
“这里是杜府吗?”,楚晋怯生生地问道,同时他发现自己又能说话了,只是喉咙疼得厉害,声音也很沙哑,前几日在牢内昏迷过去又醒来之后忽然便哑了几日,昨日在朝堂上面对县令的质问时他亦半句话说不出来。
“是啊,这里不仅是杜府,还是小郎君的卧房嘞。”,嬷嬷道。
楚晋吃惊地看着身下的床,刚刚盖过的被子,还有自己身上这身寝衣,也就是说这些都是那个小公子的……那个,长得很像神仙的小公子?
楚晋倏地脸红了,他又开始检查自己的指甲缝有没有擦干净。
嬷嬷看楚晋一脸窘迫,憋得像个烧红了正在冒烟的水壶,忍不住笑了起来,又侃道:“你可知道你昨夜昏睡时好生无礼,竟然揪着小郎君的头发不放嘞!”
楚晋听到这话感觉自己如遭雷劈,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他揪了杜公子的头发?
嬷嬷笑得合不拢嘴,又拿来清粥道:“快吃吧,饿坏了吧。”
楚晋被嬷嬷的话劈得脑子里只剩一片嗡嗡作响的声音,全身僵硬犹如木偶,他动作迟钝地接过嬷嬷的碗,刚吃了一口粥又听到嬷嬷侃道:“你这孩子,昨日可是梦见什么山珍海味了?昨日小郎君看你嘴唇干给你用湿帕子润嘴时你还吃了一口小郎君的次指嘞!”
楚晋这下彻底僵住了,他觉得自己的头就像个烧水的铁壶,水开了,壶盖马上就要被翻腾的滚水冲开飞上天了。
更糟的是,用完早膳的杜公子已经走到了卧房门口准备进来看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