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人首领与几个手下把久安城郊的破庙翻了个遍也未寻找到他们的“大王子”,倒是在一间庙内听几个躺在稻草堆上喝酒的乞丐说今早刚走了一伙人,其中有个**岁模样的男孩,相貌颇似蛮人,但谁也不知道这伙人的去向。
蛮人首领听闻忙领着几个手下去城门口打听,追赶了一路总算找到了那伙乞丐,却听闻他们一伙人中确实曾有个**岁,蛮人长相的男孩,当年也确实是在白月镇附近的一座山脚下捡来的,只是前几日因进县衙吃了几鞭子,回来后没捱过去已经死了,尸体也早扔乱葬岗去了。
几个蛮人手下听闻后勃然大怒,都欲去县衙和那帮官吏讨命,首领心知在宸国京城之内不可打草惊蛇,咬碎钢牙拦下了一众手下,几人在久安城外的乱葬岗不分日夜地找了几天却未找到“大王子”的尸体,最后只得悻悻离去。
另一边杜衡带着楚七回到府中,杜衡翻了几条自己的旧衣服出来让楚七先穿着,又拿出梳子亲自教楚七把乱糟糟的头发梳出一个小发髻来。楚七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被杜衡这么一收拾竟也有了几分人样来,他觉得实在有些不真实:杜公子竟纡尊降贵地亲自为他梳发髻。
楚七发现这杜公子平日里生活极度无趣,每日清晨起床先要饿着肚子去院子里练剑,吃过早饭后就去书房中看书写字,白天除了吃饭,其他时间就这么闷在书房里,怪不得皮肤白得吓人,到了傍晚才又出门去院中练剑。楚七十分郁闷,杜公子每日竟然只做睡觉,吃饭,看书,练剑这四件事,这样的生活一个人怎么能忍受十四年。
不过最近杜公子每日还要做一件事,监督他吃药。
杜公子说他冻坏了嗓子,特意为他抓了几副药来吃,楚七心中感动万分,然而他以前从来没喝过草药汤,第一次捧着那碗乌黑浑浊,散发着浓郁腥臭味的汤药时他心中不免抵触,但想到杜公子人那么好他还是捏着鼻子喝了一口……然后他就没忍住把药喷了出来,这世上竟有这么苦,这么辣的汤药,他觉得喉咙好像被火烧了,喝完嗓子都没了知觉,这分明是毒药!
那天杜衡看着喝药喝得涕泗横流,可怜兮兮的楚七,拿出了一罐早已准备好的蜜糖道:“你乖乖把药喝完,我便给你一块蜜糖吃。”
楚七哪里吃过蜜糖,被杜衡一哄便咬牙把药灌进了肚子,向杜衡讨糖吃,蜜糖中还有一些桂花碎,端的是香甜无比。
嬷嬷在一旁看着不由得心中感叹:这杜小郎君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却还哄起另一个孩子来了。
楚七觉得自己在杜府完全是个白吃白喝的闲人,不仅白吃白喝还要杜公子花钱给他买药,供他吃穿,他也曾试着帮杜府的下人干活,但下人们都曾目睹他们的少主为了这孩子差点跪倒在杜府门口的情形,哪里还敢让他干活,都连连劝他好好歇着。
管家刘伯看楚七整日郁闷,脑中灵光一现有了个主意。自从杜大人遭人陷害去世后,杜公子便不愿亲信任何人,遣散了贴身仆从,一直独来独往,整日把自己封闭在书房和院子里,后来杜夫人也去世了,杜府便愈发冷清,这偌大的宅子,雕梁画栋,连廊游山,却好像浸在一潭死水之中,让人喘不过气来。这几日楚七来了之后倒是给杜府带来了一丝生气,这孩子活泼好动,率真可爱,又是公子亲自从狱中带回来的,公子对他似乎格外上心,不如就让他做公子的贴身书童,也好让公子有个可亲近陪伴之人。
不出管家所料,杜衡欣然应允了。
于是此后楚七便搬到了离杜衡卧房最近的一间厢房内居住,每日清早更漏未尽之时便被管家从梦中叫醒,眯着惺忪的双眼来到院中陪杜衡练剑,刚开始几天楚七常常靠在走廊的石柱上睡着,直挺挺地倒下去,每次都是杜衡眼疾手快将他扶住。有一次花嬷嬷路过正好瞧见了便对楚七道:“你倒真的是在陪小郎君练剑,我看自从你每早来这里,小郎君的剑术是越发高超,反应也更加迅速了,毕竟要在步伐不乱之余还时时兼顾你会不会在原地摔一跤。”
楚七听了羞得面红耳赤,他知道若不是杜衡,每日他的头上可能都要磕出几个包来,连连道歉道:“郎君对不起,我以后不瞌睡了。”
“嬷嬷,你莫怪他,他尚年幼,本就不该这么早起来。”,杜衡道。
嬷嬷嗔了楚七一眼,心道这小郎君其他都好就是性子太软,摇了摇头走开了。
“楚七……你既然是我的书童,那我以后便唤你七郎吧。”,杜衡温和地对楚七笑道。
楚七乖顺地点了点头,他把“七郎”两个字反复嚼了几遍,觉得这两个字被杜衡说出来时真是十分好听。
杜衡收起手中的剑,立于庭中,望着院子一角一棵光秃秃的树道:“七郎……你可知这是什么树。”
楚七看着那棵庞大突兀,有三四层楼高的树,树干极粗,树枝繁杂错综,树根虬结,外观看起来有些像梨树,可他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梨树,便摇了摇头道不知。
“是梨树,听父亲说这座宅子尚未建成时它便在这了,年年花开结果,不曾变过。”,杜衡望向梨树的目光淡凉渺远,似乎在透过那棵老树看向杜府这些年一成不变的岁月。
楚七在心中猜测那梨树的年岁,这样一棵大树会不会有几百岁了呢?
“和树比起来人的寿命真短啊,要是人也能活上几百年就好了。”,楚七一脸天真道。
“七郎这是叹人生之须臾”,杜衡收回凉如月色的目光,温和地望向楚七道,“正是人生短暂故而显得光阴珍贵,有道是,若是能尽生命之乐,了心中之事,便是朝生暮死如蜉蝣也无憾。”
楚七听得云里雾里,心道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哪能听明白这些,他还是觉得人要是能活久一些就好了。
杜衡执剑继续练武,心里却在自哂,他只会空讲些道理,却不知何为生命之乐,心中也无甚抱负,只是在日复一日地消磨着冗长的岁月。
时至朝食,楚七便随着杜衡一同去堂中用早膳。
杜大人和杜夫人在世时,主子们吃饭时下人们都须在一旁服侍,待主子们吃完,下人们收拾罢碗筷才能回伙房吃饭。杜大人和杜夫人走后,杜衡吃饭时则习惯打发下人们都各自去吃饭,不愿有人在一旁服侍,偌大的厅堂中每日只有杜衡一个人默默地把饭吃完。这也不奇怪,当年便是一个在一旁服侍的下人在饭菜中下毒,害死了杜府尹,杜衡吃得少,保住了性命却也落下了一些病症,杜夫人当日虽未来得及动筷却也因杜府尹之死郁郁而终。
而杜衡此番竟破格让楚七在一旁跟着服侍用膳,府中众人皆不解楚七是如何打开了杜衡多年的心结……此事还要从楚七前几日刚做上杜衡的书童说起。
楚七刚来杜府时人生地不熟,又笨手笨脚的,府上的幕僚和下人们都不太愿意搭理他,甚至对他有些莫名的敌意,只有杜衡总对他言语温和,不厌其烦,但杜衡整日在房中不出,他也只好整日无所事事。管家见状便让他去做杜公子的书童,并说他以后要唤杜衡为“郎君”以表尊敬,而所谓书童,不仅仅要在主子读书写字时帮忙准备笔墨,端茶送水,还要贴身照顾主子的日常起居,整理房间,服侍饮食,事无巨细。为了让楚七明白怎么做一个合格的书童,管家对楚七念了一下午的经。
楚七摇头晃脑地听了半天,粗略地总结出一点,做书童最重要就是要贴身,一刻不离就对了。
于是那日杜衡前往堂中用膳,其他下人都十分自觉地离开了正堂,只有楚七十分殷勤地先杜衡一步赶到了正堂为杜衡盛好粥放在了桌前。杜衡到了堂中发现已经有人动了他的粥,脑子里不知怎的又回想起当年父亲中毒身亡的场景,他深知面前这碗粥只是楚七好意为自己事先盛好的,却怎么也下不去口,他想拿出袖中银针出来试毒,却发现怎么也避不开楚七的目光,他不想让楚七误会,却也无法将心中的恐惧说出来,于是眉峰紧蹙地坐在桌前沉默了许久,直至那碗粥凉了透。
楚七立在一旁,心中连连叫苦,他思索到底是哪里做错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杜公子流露出这般不悦的神情,难不成是粥盛得太早,公子来时已经凉了?
“郎君可是嫌粥太凉了……我,我给你重新盛一碗吧。”
楚七刚上前碰到盛粥的汤勺却被杜衡冷声叫住:“别动……你出去,别在这里。”
杜衡眉目间笼罩着阴翳,面色苍白甚至有些发青。
楚七识相地离开正堂,到远处的走廊中站着,他低着头,扣着手指,心中忐忑不安:他到底哪里做错了,怎么第一天做书童便触到了杜公子的逆鳞,该不会被赶出杜府吧……
楚七在走廊中踌躇许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前往杜衡房中请罪。
杜衡用过早膳正在房中看书,听楚七在门外敲门,允楚七进房中,未与楚七多言,只是继续看书。
杜衡这么一坐便是一早上,一言不发,房中只有书页翻过的声音。
“郎君,今早我……对不起。”,时近中午,楚七终于忍不住低声道。
“无碍,以后我吃饭时你不必跟着。”,杜衡明白是自己反应过激了,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楚七只以为是自己被嫌恶了,心中郁闷不已。
杜衡又去堂中用午餐,楚七越发郁闷,无心去吃午饭,又不敢去找管家询问为何杜公子会无故这般生气,只怕被管家责骂,于是只好守在走廊中等候杜衡。
杜衡用完午餐回来看见楚七正低着头,有些委屈地站在走廊上。看到杜衡走来,楚七匆匆跑上前道:“今早可是我哪里冒犯了郎君,还请郎君责罚,我下次一定改。”,楚七说完这些却发现自己的肚子十分不争气地响了起来,他今日还未吃过东西,腹中空空。
“你没去吃饭?”,杜衡道。
楚七不语。
杜衡将管家唤来道:“刘伯,今日可有人带楚七去用过膳?”
管家惊道:“今早与中午我等在伙房中用膳时一直未见得这孩子前来,我以为公子赏他吃过饭了。”
“刘伯,你吩咐庖厨再准备一些饭菜。”,杜衡道。
“是。”,管家说完便要把楚七往伙房领。
“不必带他去伙房了……到时候你让人将饭菜送到正堂去。”,杜衡道。
杜衡将楚七领到正堂中,与楚七一同在桌前坐下。
“今日为何不吃饭?”,杜衡尽量将语气放得温和。
“我今日可是做错了什么,惹得郎君那么生气?”
杜衡发现楚七此时很像一只犯错后可怜巴巴的小狗崽,本来十分神气的一对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杜衡心中很不是滋味。
“你没犯错,我也没有生气,只是……”杜衡沉默了片刻,“今早的事你莫挂怀,以后就与我一同在此用膳吧。”
杜衡本想说,楚七没错,只是他不喜欢吃饭时身旁有人,但话到嘴边,他觉得自己真是自欺欺人,十分窝囊。到底是他不喜欢吃饭时身边有人还是他从不敢面对父亲的死,一直以来他都封闭着自己,好像只要把自己裹起来就再也不会受到伤害求得安稳,他远离官场,远离所有人,但楚七却撕破了他一层又一层的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