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七发现他的主子杜郎君近日来好像特别忙碌,常将他支出书房,神神秘秘地与几个幕僚在房内议事,幕僚们神情严肃地走入杜衡的书房,过了一两个时辰后又阴沉着脸走出来,若是出门时正好还碰见在外等候的楚七则表情更为可怖,大有一种要把楚七生吞活剥之势。
楚七早察觉到这杜府中人,特别是几个幕僚,对他敌意甚深,他起初以为是因为自己愚笨,常把杜郎君和管家吩咐的事搞砸,但经过这几日的观察,他觉得杜府似乎藏着什么秘密,故而对外人极度排斥。
楚七以往在宸国各地流浪,来京城并无多时,对杜府的往事了解得很少,但他这杜郎君在京城久安是鼎鼎有名的。他刚到京城便听说这城中有个出了名的美人,但这美人却不是什么闭月羞花的女子,而是京城久安府旧府尹之子,姓杜名知箫,表字衡。这中原的男子往往在弱冠之年取字,而杜家是旧朝贵族,世代为官,又经几代单传,故而对这独子极为重视,自幼尽心栽培,孩提时便为他取单字衡,有明辨是非,公正为人之意,而杜衡亦不负府尹所望,全无贵族之骄矜恶习,克己慎独。
这杜公子刚及总角之年便随父亲乘车入市体察民情,见者皆以为玉人,于是杜衡便成了坊间公认的京城第一美人。
可惜这杜府尹英年早逝,相传是因病暴毙,杜夫人也因府尹之死郁郁而终,只留下杜衡独守杜府。杜府尹生前刚正不阿,对贵族与庶民一视同仁,京中百姓皆为府尹之死扼腕悲叹。
楚七只知道杜郎君生的很好看,还救了他的小命,是他的恩人,郎君和他说话时语气总是很温和,和那帮凶巴巴的幕僚一点都不一样,他很愿意和郎君说一些藏在心里的往事……那日他怎么偷了白小姐的桂花糕他也一五一十地告诉郎君了,郎君没怪他,只是轻轻抚了抚他的脑袋。
一向冷清的杜府今天破天荒地来了个客人,杜衡与管家还有几个幕僚在前堂接待客人,却偏偏嘱咐楚七好好待在书房中不可露面,楚七起初是十分听话地待在书房中的,他想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看看杜郎君的房中都有哪些宝贝,他把书架上的书卷翻了个遍,发现只认得寥寥几个字,顿觉索然无味,于是转而去看杜衡每日写的手稿,这几日他已经学会了研磨,虽然他亦不认识杜衡在纸上写下的字,但至少墨是他磨出来的,而且以他不太丰富的阅历来看,杜郎君的字比那些书卷上的字好看多了,他越看手越痒,想临摹几个杜衡的字试试,他拿出一叠桑纸铺在书桌上,又研了一些墨,回忆着杜衡写字的样子,也是像模像样地写了起来。但楚七很快发现他根本控制不住那根长长的毛笔,杜郎君是怎么用一撮软塌塌的毛写出那么好看的字来的呢?不知不觉间,楚七的双手,脸上,袖口都染上了乌黑的墨汁,等他发现杜衡原本整洁的桌面已经一片狼藉时,他的脸早黑得看不出相貌了。直到这时楚七才慌忙地想把桌子收拾干净,但越忙越错,他猛一个起身直接掀翻了被他胡乱压在桑纸上的砚台,墨汁很快染透了杜衡的几份手稿,这下闯祸了,楚七又一次感受到了被赶出杜府的危机。
楚七在房中越想越焦急,他把整个书房踱了个遍,还是忍不住想去前堂偷看一下这杜郎君到底在接待什么人。
楚七偷摸绕过走廊中的几个下人,来到前堂后的一个院落中,这院子里应是种了一些花的,但时值冬日,几片矮小的花树丛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了,院子里还有几棵高大的松柏,松针落满地,满院松木清香,与杜衡身上的气味如出一辙。
楚七远远地望着前堂内的光景,只见左右两主座上各坐着杜衡与一个衣着华贵的娇艳女子,那女子之貌美让楚七一时都看红了脸,但杜郎君却是一副坐怀不乱的清冷模样。
不过,楚七觉得,再好看的女子在他这主子杜衡面前也是要黯然失色的。
那女子十几岁模样,并未盘发,头上戴着金丝串就的赤色琉璃珠链,胸前安静地垂着一串玲珑剔透的璎珞,身着流光溢彩的缂丝绣裙,肤若凝脂,丹唇以一种恬静温雅的弧度微合着,娥眉似初春嫩柳,眼波如春水横流……流转在一旁的杜衡身上。
楚七一向懂得察言观色,这么一看他便明白了,这个漂亮女子是倾心于杜郎君的,怪不得郎君不让他出来看,原来是个顶美的贵族女子,他又不懂礼数,冲撞了这大家闺秀就不好了,可这女子是谁呢,怎么只身一人前来杜府拜访……楚七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猜测:听说很多贵族子弟年幼时便由他们的长辈定下了亲事,这女子难道是杜郎君的未婚妻?楚七愣愣地看了一会那女子的脸,突然觉得这女子他以前好像在哪见过。
楚七躲在矮树丛中想得正出神,另一边杜衡与那女子已经悄然从前堂走向了后院。
“衡哥哥,这冬日院中草木萧疏,看了教人不免神伤,来年春日,胧姬可来此处与衡哥哥赏花吗?”,女子的声音温婉可人,由远及近。
楚七这才发现那女子竟与杜衡朝后院走了过来,并离他藏身的灌木丛越来越近,楚七心叫不好,树丛稀疏,若是他在这被宾客发现了岂不是坏了郎君大事。
“白姑娘若是不嫌弃府中冷清,杜府随时恭迎。”,杜衡的语气不咸不淡。
“前几日生辰宴上的桂花糕我本想与衡哥哥一同尝尝,不料家中仆人疏忽,让那块桂花糕被人偷了去,实在是白府戒备不严,失了礼数,让衡哥哥看笑话了。”,那女子道。
“无碍,白姑娘莫挂心上,只是恳请姑娘明日在县衙内将那日分得桂花糕的几人悉数说出。”,杜衡道。
“胧姬必会一五一十地说出他们的名字,只是衡哥哥你向来不插手官府之事,此次怎么……”
“此事牵扯人命,我想还那个女孩一个公道。”
“衡哥哥大义胧姬实在钦佩……听说那日偷了桂花糕的小贼被诬陷杀了人,是衡哥哥救走的。”
“是我,那孩子冒犯了贵府但实未曾害人性命,姑娘失窃的桂花糕,知箫来日替他赔偿。”
“……衡哥哥,你与我谈什么赔偿,一块小小的桂花糕而已,更何况那桂花糕本就是要给你的,哥哥这般维护,是收留了那孩子吗?”
“不曾收留,他已经离开久安了”,杜衡回答得毫不犹豫,“只是人既然是我救走的,我便替他赔偿姑娘的损失。”
白小姐一时语塞,有些失神地在小径上走着。
楚七在灌木丛里听得清清楚楚,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女子这么眼熟,原来是白府的小姐,那日他去白府偷桂花糕的时候趴在墙头上光顾着看桂花糕了,竟对这样一个大美人视若无睹。这白小姐对郎君的称呼十分亲昵,倾慕之情溢于言表,而郎君面对这样一个热切的大美人竟如此冷淡,真是一点都不解风情,难道这就是他们文人儒士所谓的发乎情,止乎礼?
楚七在灌木丛里蹲得腿麻,眼见着杜衡与白小姐就快离开了心中刚松一口气,墙头却突然窜下两只龇牙咧嘴相追逐而来的猫,白小姐被飞扑而来的猫吓得花容失色,躲闪不及,一个踉跄往一旁的灌木丛中倒去,杜衡迅速将白小姐扶住,但仍不免压倒了一小片灌木丛……然后楚七就这么十分不幸地暴露在了白小姐与杜衡面前,白小姐还未从野猫的袭击中缓过神来又被灌木丛中藏着的楚七吓了一跳。
杜衡望着满脸墨汁的楚七也十分惊讶。
“这是……”,白小姐惊道。
“白姑娘对不住,敝舍招待不周,让你受惊吓了,这是近日来我府上暂住的表弟,性子顽皮,是我没看管好他,还望姑娘海涵。”,杜衡边说边将白小姐带回了前堂。
楚七远远看到杜衡在前堂向白小姐躬身道歉,两人说了几句话,随后白小姐便带着随身丫鬟离开了杜府。
楚七看到杜衡不停地为了他向白小姐道歉心中十分愧疚,同时他想他这下是彻底完了,打翻墨水毁了郎君的手稿在前,把郎君的宾客吓跑让郎君替他赔礼道歉在后,他要不还是自己识相地滚出杜府吧。
楚七一言不发地低着头跟在杜衡身后回到书房内,随后杜衡便看到了楚七的杰作:几张被墨汁染黑的手稿。
杜衡看着满脸墨汁的楚七,心中好笑,他只是让楚七独自在房中待上一会,这孩子竟能将自己折腾得这般狼狈,他对楚七道:“你一人在此研墨做什么,又为什么蹲在那树丛里?”
“我……想学着写几个字,却不小心把郎君的手稿弄脏了,后来想去找郎君……”,楚七支支吾吾道。
杜衡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叹了一口气道:“以后我若让你待在房中,你切不可再像今日这般私自出去。”
“郎君对不起……请郎君责罚。”,楚七说着眼睛里不觉起了一阵雾,他心中自责愧疚,已经做好了被赶出杜府的准备,却不想杜衡非但没责怪他,还与他好言相对。
杜衡更关心的则是楚七今日学写了哪些字,这还是楚七第一次主动学习写字。
“你说你研磨是想学写字,那你写的字呢?”,杜衡道。
楚七慢吞吞地将他写的鬼画符从怀中掏出递给杜衡看。
“哈哈……七郎的字真是,清新可爱。”,杜衡轻声笑道。
楚七惊讶地看着杜衡,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杜郎君一点没因为他今日闯的祸生气,反而看起来心情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