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火光正旺,我又往里添了把柴火,书上字句在火光中分明,我去好像失了兴致,怎么也看不进去。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萧掌柜慢步走了过来,他坐到我的身旁,替我递了把柴:“萧易说你今晚去我那儿借书了?”
我翻书的动作一顿,点了点头。
“画像也看到了?”
“嗯。”
“没有什么想问的?”
我偏过头去,看着他在火光映衬下,惊心动魄的眉眼,想了想,问说:“萧掌柜,你同我讲讲你妻子吧。”
他神情有些许错愕,但片刻后又笑了笑,道:“没什么好讲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我问:“她死了,你不难过吗?”
“难过,”他点了点头,但又说道,“但更多的是解脱。”
“解脱?”
豆浆在锅中煮沸,滤布在木桶上方摆好,他拿过木瓢,帮我将豆汁一瓢一瓢倒入滤布中过滤。
豆浆“叮咚叮咚”流进木桶中,浇灌出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他没有回答我先前的问题,反而问:“谢春枝,你呢?你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已经很久没想起过贺长生了。
“他是个很温柔的人。”我仔细回忆着他的模样。
羸弱却并不消沉的脸,过于瘦削的肩,却总说要替我遮风避雨。
他像是被困在冬日里孤寂的雪,却向往着春日明媚的花。
“你喜欢他?”萧掌柜拧着滤布,挤着豆渣里残存的豆浆,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想了许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他笑了下,替我把木桶里的豆浆倒入锅中,用重新煮沸。
“什么都不知道才好,懵懂的人会少很多烦恼。”
他似乎有些难过,我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徒劳张了张嘴道:“萧掌柜?”
“别叫我萧掌柜了,怪难听的,叫我萧惊风吧。”
我点了点头,不懂他一个热衷于称我为谢掌柜的人,怎么会觉得萧掌柜难听。
翌日,我送完豆腐回来,便见着萧易抱着一捆字画向城外走去。
“谢姑娘。”他的脸比昨日更苦了,皱巴巴的,像苦瓜似的。
我问他这是做什么,他回道:“少爷让把把这些画扔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随便扔了不就成,做什么跑到城外去?”
“你不懂,”他摇了摇头,又叮嘱道,“劳你今日帮我记着点铺子里的客户,公子晚上估计要考我。”
我诧异地看着他。
这种事怎么还当做了功课?
他摇着头,长吁短叹地走了。
我加快脚步,往回走去,隔着大老远,便见铺子门口站了一堆人。
萧惊风坐在萧易常坐的位置上晒太阳,见我回来,冲着人群朝我抬了抬下巴。
我摆手止住了他起身的动作,示意我自己能处理。
他无奈地坐了回去,眼底浮现出几许欣慰来。
我深吸了口气,穿过人群。
铺子门前放了把椅子,贺夫人正坐在上面。
看着强势骇人,面容却比先前沧桑了许多。
见了我,她厉声道:“扫把星!你还敢回来?”
我好笑道:“这是我家,我如何不敢回来?”
我从前见了她,就像见了猫的耗子,从来不敢抬头正眼看她,如今视线相碰,才发现也不过如此。
原本保养得当的脸上如今添了许多细纹,华珠满缀的发髻也只别了一根朱钗,遮不住丛生的白发。
看来丧子之痛,终究无人能痊愈而终。
她怒道:“你说什么!”
我感激贺长生,自然也会尊重他的母亲。
所以我并不怒,反而平和地道了句:“母亲。”
她一愣,旁边贺长雅嗤尖叫道:“你克死了我哥,如今还来献殷勤,莫非是想回到贺家,克死我们所有人不成?”
我若有所思,而后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
贺夫人骂道:“谢春枝,你疯了不成!”
我学着萧惊风的模样。
毕竟似笑非笑,教人看不见底,才是最唬人的。
我温和却坚定道:“我称你一声母亲,不过是看在长生的面上,但我想,其实在你心里,我被赶出贺家的那夜,我们便没有关系了,对吗?”
她狠狠瞪着我:“怎么没关系?你克死了我儿!”
贺夫人愤怒地看着我,我摇头道:“长生疾病缠身二十余年,那具身体只不过是强弩之末而已,他在成亲那天去世,不过是巧合而已,母亲何必徒劳,将自己困囿于一场无妄的仇恨中。”
“伶牙俐齿!”
贺长雅想说话,却被我高声喝道:“闭嘴!”
我又接着道道:“好!既然母亲说我们有关系,那按道理来说,我仍是你嫂子。我为长,你为幼,我和母亲说话,那轮得到你插嘴!”
贺夫人也皱眉望着我,那眼神陌生得很,像望着一个并不认识的人。
她大抵不敢相信,我与她记忆中谢春枝竟是同一人。
我转头朝她释然一笑:“母亲,无来由的仇恨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徒然消耗精力,你说我克死了长生,这本身就是一场无稽之谈,毕竟母亲别忘了,我原本是被买来给贺家冲喜的。”
“若冲喜之谈有用,长生如今便该全须全尾的活着,但他死了,这说明什么?冲喜本就是一场骗局,我救不了他,自然也克不死他。”
“一派胡言!”贺长雅躲在她身后道。
我淡淡瞥她一眼,抬了抬手。
她立即退了半步,防备地看着我。
贺夫人眼中仍有仇恨。
或许她也并不是真觉得我克死了贺长生,只是想找个人寄托自己的恨意,余生才不显得难熬。
“你恨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叹了口气,话锋一转,“我依然可以逍遥的活着,你的恨定不了我的罪,更杀不了我,只会折磨你自己!”
“如今我不是待宰的羔羊,你奈何不了我,你的小打小闹对我无关紧要,除非你杀了我,但你敢吗?”
我目光咄咄地看着她,贺夫人渐渐偏过了头去。
她不敢。
我死一个,她却要拖着贺家几十口人下水。
划不着。
“反了你!我今天非要教训教训你!”贺长雅伸手向我冲来。
但她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我是粗活干惯的野丫头。
论动手,我不怕她。
我捏住了她挥过来的手腕,反手又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
她屈辱地看着我,又哭了起来。
我甩了甩手道:“这巴掌,就当是我替长生打的,为人子女,理当孝顺,你却三番五次的煽风点火,拿你哥哥的死说事,是嫌母亲还不够伤心吗?”
“你!”
“长雅!”贺夫人止住了她,细细看了我许久,才道,“你是真的变了。”
我皮笑肉不笑道:“托您的福。”
“长生若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她走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散了。
我心情颇佳,哼着小调儿朝檐下晒太阳的人道:“怎么样,萧掌柜,我今日表现还不错吧?”
他享受着大好的春光,眼也不睁道:“还行,比我想象中厉害点儿?”
恰巧这时,扔画的萧易回来了。
“咦?你们在这儿说啥呢?怎么不进去?”
萧惊风睁开眼,问道:“萧易,你算术学得如何了?”
“哎呀,少爷,我现在算术可好了,每日有多少人买谢姑娘的豆腐,我都数得一清二楚。”
“好,”萧惊风慵懒地抬眸扫了他一眼,“那我考考你。”
萧易叉着腰,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萧惊风意味不明地瞥了他半息,淡淡道:“谢掌柜昨日加上前日的客户,再减去今日的客户,然后乘三百六十五,是多少。”
萧易目瞪口呆,差点哭了出来,“少爷!你欺负人!”
我总觉得今日的萧惊风有哪里不一样,不过他没给我思考的机会,在萧易的鬼哭狼嚎中,转身进了屋。
而后一连几日,我都没再见过他。
宋婆婆近日来身体好了些,总爱和萧易两躺在当铺门口聊着天,两人也不知道聊到了什么,笑得合不拢嘴。
我叹了口气,在门口种下了一株桂花树。
树苗幼小,不过一人多高,它还不够强大,我也是。
但有朝一日,我们都能独面一番风雨。
3
但风雨总是不期而来的。
我没想过会谢久富会这么快找到我。
不同于贺夫人,谢久富是一个彻头彻尾地痞无赖,稍不顺他心意便会动手,揍起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
我幼时所有的恐惧都是来自于他,直到现在,看到他还是会忍不住颤抖。
那是刻在灵魂里的恐惧,并非认知可以消除,而是需要岁月来打磨淡化。
“春枝啊,乖女儿。”他殷勤地到我面前来,搓手道,“借点银子给爹花花。”
我费了许多力气,才忍住了恐惧,板着脸挤出几个字:“我没有钱。”
“我都听人说了,你如今生意做得大了……”
“我说没有!”我大声提醒他道,“我是被你卖出去的。”
“嗐!我那不是为了你好吗?那贺家金山银山,你这辈子都花不完。”
“麻雀落在金枝上,也不会变成凤凰。”我恨恨道。
“什么凤凰不凤凰的,我女儿呀,现在是有钱人。”他面上得意不掩,“俗话说父债子偿,你爹我最近手气不好,你接济接济?”
“我说了!我没有钱!”
他讨好的神色忽然一转,叉腰骂道:“糊弄谁呢?没钱?没钱你这铺子怎么开起来的?我是你老子,你的钱不给我给谁?”
饶是有了心里准备,我依旧会被他这番无耻的言论恶心到。
“没有就是没有!”我心中陡然生出无限勇气,高声道,“你能怎么样?有能耐你今天就打死我!”
他眼睛往我身后的铺面一扫,又笑了起来,“乖女儿,我怎么舍得打你呢,把你打伤了,谁来帮我赚钱?”
说罢,他往地上一坐,纠缠不休道:“你要是不管我,那我也不走了,今天我就住在你门口,让你那街坊邻居们都开开眼,看看你这个不孝女。”
泼皮无赖的模样,寻不见哪怕一丝的愧疚或亲情。
我悲哀地看着他:“钱可以给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他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乖女儿,什么条件?”
“从此以后,我们一刀两断,你往后不能再来找我。”
他答应的痛快:“可以!”
我写了张契约,他利落地签了。
他自顾自说道:“乖女儿,你如今出息了,都会写字了。
我摸出二两银子:“往后别再来了。”
“这么点儿?”
“这已经是我全部的积蓄了,不要算了。”
他忙伸手过来抢。
我手一挥,将银子扔在了地上:“捡吧。”
“你!”他恶狠狠地盯着我,那眼神我很熟悉。
从前每次挨打时,他便是这种表情。
我撑着面上的平静,提醒他道:“还不快捡?这条街上乞丐多得很,你不捡,有的是人捡!”
他连忙弯腰捡了银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还会再来的。”
身后蓦地响起一道声音。
“我知道,”我看着写谢久富远去的背影,哑声道,“但我没有办法,我不能让他一直留在这里,影响我做生意。”
萧惊风犹豫了一瞬,开口询问:“我帮你?”
“不用。”我拒绝道,“我如今拿他没办法,不代表以后拿他没办法,树总要长高的,不是吗?”
他看上去很欣慰地摇了摇头,我忽然想起近几日,他似乎有些形单影只,便问道:“萧易呢?”
他拧眉道:“叫他萧易,叫我萧掌柜?”
我无语了一瞬,没再纠结这个无聊的问题,他却说道:“他回京城了。
“回京城!?”
他啧了一声,挖了挖耳朵道:“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我小声了些:“他去京城干嘛?”
“让他劝劝我父母,以后挑姑娘的时候眼睛毒点儿,别是个人都往我这里送。”
萧惊风最近在相亲这件事,我大概是猜到一些的。
他妻子已经去世三年,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双亲便着急起来,哪怕他人不在京城,女方的画像每日也如流水一般送到高阳来,只等他头一点,就能立刻回去成亲。
我想起那日画卷上的姑娘,个个都像天仙似的美丽,可看萧惊风的态度,又似乎对那些姑娘不是很满意。
我好奇道:“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不知道。”
“不知道?”
他目光从天边聚散不定的白云,慢慢聚拢到我身上,似有心,又似无意道:“我这个人比较相信缘分,但如果是谢掌柜的话,我都可以。”
我猛地抬头看着他,干巴巴笑道:“萧掌柜,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他一瞬不瞬的看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后,拧紧眉头才如春雪般消融:“罢了,就当最近被家里逼得太紧,我胡言乱语。”
我松了口气,压下心头难以言喻的失落:“祝萧掌柜早日觅得佳人,到时我定随一份大礼。”
他似乎并不是很开心:“借谢掌柜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