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婆婆帮我看着灶膛里的火。
我替宋婆婆煎着药。
药香混着豆腐香,令人无比安心。
宋婆婆已经叹了数不清的第几口气:“嗳,怪老婆子害人不浅啊……”
“您别这么说,”我道,“命总是比钱金贵的。”
“可我这黄土埋到眉毛的老婆子,争那一年半载做什么?”
正欲安慰的话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约莫是有客人来了。
我忙起身开门,却见到两张并不熟悉,但还算有点印象的脸。
是那日街头不怀好意的几个地痞之二。
其中一人嬉皮笑脸问:“小娘子,豆腐怎么卖?”
我并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景,深吸了口气,悄退了半步,回道:“豆腐还未做好,几位公子晚点再来吧。”
“无妨无妨,锅里的豆腐没好,现成的豆腐也行,”
他手朝我脸伸了过来,“啧啧,瞧着小脸嫩得,比豆腐还白净呢。”
我脸一冷,便想要合上门,将这些人关在门外。
门却被一脚踹开。
“臭娘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攥着我的手,很疼,我试挣开,然徒劳无功。
情急之下,我咬住了他的手。
直到血腥味在嘴里弥漫,他才终于受不住疼,将我狠狠甩在了地上。
“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扯着我的头发,转头对另一人道,“你他娘的愣着干什么?麻溜儿把门关上,老子今天非要教教这臭娘们,什么叫做规矩!”
最后一丝光亮随着被掩上的门骤然离去,我被囚在了挣脱不了的黑暗里。
我拼尽全地反抗,却只能换来更粗暴的拳打脚踢。
就这样死了也好。
我闭上眼睛,将自己坠入了无边黑暗。
下一刻,一声闷响扯将我拉回了现实。
宋婆婆持着木棍冲过来,另一人眼疾脚快,一脚将她踹出了几米开外。
“宋婆婆!宋婆婆!”
她倒在地上,没有应声。
这显然也出乎了那两人的意料。
“娘的,不会出人命了吧?张五!你下手没他妈轻重吗?这老太婆要是死了,我俩都得蹲大牢!”
“没办法呀王哥,你看看她手里的棍子,那么粗,我不动手躺那儿的就是你了。”
那人也没再怪他,反而看了我一眼,咬牙摇头道:“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别留活口,动手麻利点……”
他掐住了我的脖子,狰狞的脸渐渐模糊。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开始回顾我这并不精彩的一生。
也挺好。
我闭上眼睛想。
等我找到母亲,便不用再受这么多苦了。
意识慢慢被抽离,就在鬼门关半步之遥时,又被一阵浊热浇醒。
掐着我脖颈的手臂森红一片,血落了我一脸。
而后一声巨响。
门被人一脚踢开,那道身影逆光而来。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在闭眼的最后一刻,看见了一道热烈的晚霞。
我做了一场久远的梦。
一艘破烂的船上,坐着一家四口。
风雨飘摇,船并没有在海里行驶多远,便被一阵风浪掀翻。
父亲带着弟弟决然而去,小女孩喊了许久的母亲。
波涛汹涌的水浪中无人应答。
我旁观那小女孩挣扎了许久,然后精疲力尽的沉入了海底。
最后,那张失去生机的脸渐渐和我合二为一。
我从梦中惊醒,才发觉时隔多年,我心中仍有不平。
年幼倾斜的天平,依旧是我一生的噩梦。
耳边传来一句轻问:“魇着了?”
“萧掌柜?”我擦去眼角的余泪,环顾了四周陌生的景物,“宋婆婆呢?”
“无事,只是昏迷而已,方郎中在看顾她呢,”
床头有一面铜镜,我木然地看着镜子里的人。
脸上青紫交错,眼也肿得像□□,脖颈上的掐痕更是触目惊心。
鬼门逃生,并没有使我感到庆幸,反而生出了些许悲哀。
我迟疑许久,还是问道:“这世道,女子真的能自成大树,自经风雨吗?”
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昨夜的屈辱犹在眼前,深深的无力感将我吞没殆尽,我流泪道:“可我明明努力过了,真的好难,我拼了命地反抗,我打不过……”
我将脸埋在手里,企图逃避这一场无妄之灾。
“没有一棵树是忽然变得强大的,不是么?”他打开窗户,窗外春光明媚,草长莺飞,院中高树华盖如亭,不动于风,“你要走的路还很长,但我不介意捎你一程。”
那日萧掌柜的话我谨记在心,渐渐的,也生出几分勇敢来。
铺子上来买豆腐的大娘,付账时总爱少个零头。
我往日里总怕得罪客人,今日却不想再顾忌了。
“蔡大娘,豆腐十四文,你给了十文,还差四文。”
“街坊邻居的,一文半文有什么关系?小丫头做事情不要太实心眼!”
“少四文钱,我成本都赚不回来呢,您别为难我了,我也要吃饭不是,”我笑了笑道:“这样吧,反正您也不缺钱,索性多买点儿,我也好折价卖给您。”
“我哪买得下这么多!”蔡大娘摸出四个铜板,扔在了案板上,气冲冲地走了。
我捡起铜板,面色如常地开始招呼下一位客人:“豆腐两文一块,客官要几块?”
“两块。”
声音耳熟,我闻声惊讶地抬头:“萧掌柜?”
他“嗯”了一声,眼里有丁点儿一闪而过的笑意,摸出四文钱放进收钱罐里:“谢掌柜,来两块豆腐。”
我装好豆腐递给他,转头却见案板上多了几本书。
傍晚,我抱着书去当铺,问他这是何意。
他望着门外的晚霞笑了笑,声音虽轻,却字字入耳:“谢掌柜,知识改变命运。”
我犹豫道:“可女子不能入仕。”
“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人学始知道,不学非自然。”他看着我,像看着一块不开窍的石头,“谢春枝,我可不是让你用功名利禄来改变命运。”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望着他认真道:“萧掌柜,你教我认字吧。”
他惊讶地挑了挑眉,点头应允。
我觉得近来自己有所长进,胆子也大了些,便趁势道:“萧掌柜,你不总说勇气非一夕而就,乃小处伊始、长远之果吗?”
“不错。”他满意点头。
我看着他清绝的眉眼,忽然出声道:“那不知萧掌柜能否告知我,您的名字。”
他愕然半瞬,而后大笑起来:“原以为你是不打算问,原来是不敢问啊。”
我不语地看向他。
这样明朗的笑意,是我一生不曾有过的风景。
“萧惊风。”他唇边笑意不减,容色比绯衣还艳丽几分,“谢掌柜千万要记好了。”
他笑意蛊人,我忽觉耳垂发热,急忙低下了头:“记得了。”
往后的日子,我往当铺跑的次数便勤了起来。
老大始学,总归是要费点功夫的。
萧惊风不止一次的仰天长叹:“谢春枝,笨死你得了!谢字不是这样写的。”
我照着他的字迹,一笔笔临摹,终于工整地学会了自己的名字。
“东方千骑浮云骏,折得春枝便作鞭。”他终于欣慰道,“谢掌柜,你人虽然不够聪明,但名字还不错。”
我并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借着酒意轻轻哼道:“
春风吹叶儿嫩,绿枝上,红花深。
燕儿归来啼,杨柳怨声寂。
……”
“谢春枝,”醉眼里的萧惊风满眼无奈,“你以后还是专心念书吧。”
“萧惊风!”醉意上头,我也顾不得起来,只欢喜地叫他名字,“我好高兴啊,我有自己的名字了!”
他轻笑了声:“说得以前你没有名字似的。”
“那不一样!”我打了个酒嗝,好几个萧惊风便在我面前晃,我嫌头晕,便伸手抓住了一个,“从前别人喊我,我总不知道是哪几个字,所以我可以是‘谢春枝’也可以是旺财来福,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有根了,我的根就在‘谢春枝’这三字上了。”
萧惊风听后没理我,也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月色如水,衬得墙角几丛半枯的鸢尾落寞万分。
“萧惊风……”我趴在石桌上,心底生出几分不舍,“春天要过去了。”
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去,笑声如春风动人:“那有什么关系?春天虽会过去,但春景会一直在心中。”
自那日之后,我常常在闲暇之余,跑到当铺观书。
“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我指着书上问道,“萧惊风,这诗要怎么解?”
他低头看了一眼,伸手抽走我手里的书卷,“这本书现在不适合你。”
我看着他将那本书放在高高的书柜上,情绪忽然低落,轻声问道:“可为什么我一看到那句话,就觉得很难过呢。”
他说我不够聪慧,却又时长惊叹于我对文字敏锐的洞察力。
他说我心思太重,对书只能浅学,不能深究,不然会被困在书里。
我并不理解。
书又没有锁,我怎么会困在里面呢?
宋婆婆的病一天天好转,铺子的生意也渐渐好了起来。
周掌柜和我逐渐熟络,他说:“谢掌柜,你最近又漂亮了。”
我想了想,认真地问:“我以前不漂亮吗?”
“也漂亮,但不是这种漂亮。”周掌柜想了想,说道,“从前你就像天上的浮云,感觉一阵风就能把你吹散喽,脆弱得很,现在啊……”
他绞尽脑汁想了许久,也没个下文,我静静地等着他。
他一拍脑袋道:“现在啊,像终于有了根似的,有点人气了。”
我笑道:“那是多亏了周掌柜的照拂。”
萧惊风又忙碌起来,我到当铺借了几次数几次书,都没见着他人。
萧易说他在忙着躲人。
我好笑道:“什么人那么可怕,让堂堂萧掌柜都不能回家。”
萧易遮遮掩掩没明说,我却知道那是个姑娘。
我昨日见过那个姑娘,她哭得梨花带雨。
想着昨日的情景,我心不在焉地翻着桌上的字画。
“别!”
萧易还来不及阻止,一幅画卷便展开在我面前。
上头是一个美貌的女子。
我一连打开了几幅,幅幅皆如此。
“萧易,”我分辨不出自己的情绪,只觉心底苦涩,却又无奈这情绪太没由头了些,只能藏好凌乱的心绪,笑道,“这是?”
他扣了扣后脑勺,神色挣扎了几瞬:“这些都是老夫人送来的画像!”片刻后,他又强调道,“这些少爷可一个都不一个都不喜欢。”
我点了点头,将画卷收好,抱着几本书对萧易道:“告诉萧掌柜一声,这些书我先借走了。”
他苦着的脸忽然舒展,“好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