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了几服药喝下后,身子的确清爽了许多。
铺子里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我白日里吆喝卖豆腐,到了晚上便数着铜板睡觉。
等还清赵觉深的三两银子,我便是自由身了。
宋婆婆闲来无事,平日里便来帮我点点卤水,添添柴火。
一来二去,她也知道了些关于我的事。
“春枝呀,”灶里暖和的火光投在她脸上,却没能散去半分凄苦,“没有男人的日子,苦啊。”
其实我心里大概也是知道,没了男人的女人,和没了女人的男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宋婆婆早年死了丈夫,也没个儿子做依靠,原本还算殷实的家业在她兢兢业业的打理下,才留得了一间晚年栖身的屋子,可谢久富死了妻子,但依旧可以风流潇洒、花天酒地。
客观来讲,若不是他太过败家,是没人敢去奈何他的。
这个世道,男人似高树,女人如藤蔓,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
可是如今,我的树没有了,我便成了陷入泥地里的藤蔓。
我坐在宋婆婆身旁,和她一同看着那通红的灶口y
火舌舔舐着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发出细响,好似煎熬着我们这一生。
我迟来的伤感并未持续多久,便被一阵吵闹惊扰。
“谢春枝,你给我滚出来!”
门口的女子骄纵却美丽,我听说过她的名字,她是贺长雅。
住在贺府的那段日子,贺长生常常提起她,
他说他的妹妹聪慧活泼,二人感情极好,只可惜年纪轻轻便远嫁到江南,来不及回来参加喜宴。
不然她见了我,肯定是相逢恨晚的。
她的确与我相见恨晚,只不过是恨不能早点掐死我。
“是你!”她也哭道,“扫把星!是你克死了我哥!”
和贺夫人的话如出一辙。
我不解,贺长生病了二十年,连京城来的大夫都回天乏术,怎么如今却全赖在我的头上。
“贺姑娘,”按道理,出嫁的姑娘是要随夫家、称夫人的,但我实在不知她夫家姓氏,只得唤一声贺姑娘,“长生久病难医,这件事,不能赖我。”
“不赖你赖谁?我哥身子弱是不假,但也不好好的活了二十多年吗?偏偏你一家进门他就……”她捧袖擦泪哭喊道,“明明母亲都说了,他这月来精神好了许多……”
可若真是我克死了长生,不也是贺夫人把我买回去的吗?
寻根溯源,也应该怪贺夫人才对。
可是她神情太过狠厉,身边又围着两个丫鬟。
双拳难敌四手,我不敢说。
可有些事,不是我想逃避,便能躲过的。
贺长雅骂了好一会儿,并未解气,便招了招手。
左右两个丫鬟便朝我扑了过来。
我不能再受伤了,药价昂贵,我吃不起。
我也不敢让她进铺子里去。
砸坏了东西得重新买,我也买不起。
躲与不躲皆是难题,思绪难定间,我脸上生生挨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另一个丫鬟也不甘落后,立即冲上前来,抬脚便往我小腹上踢去。
她这一脚半点余地没留,若真挨了,估计又得疼上好几日。
我正欲退步躲开,旁边却忽然伸出一条腿来,利落干脆地将那丫鬟踹倒在地。
我庆幸又感激地转头望去,只见萧易叉腰得意道:“算你幸运,小爷我还是第一次打女人。”
贺长雅怒然看着他,他却笑得比痞子还无赖三分:“看什么看,没见过英雄救美啊。”
身后忽地一声轻咳,我蓦然回头,只见一身红袍招摇而清贵。
“萧易,别说没用的,带她们去见官府。”他冷冷道,“当街行凶,按律当拘役。”
贺长雅愣了一瞬,面容犹豫了几分。
贺家现在正在丧期,若贺长雅进了牢里,没人有精力捞她。
更何况这件事若是传到了夫家,她面子更是挂不住。
萧易性格虽颇为有趣,但却面容却硬朗粗犷,加上眉心一道长疤,直直往我前面一杵,倒是能唬住人的。
贺长雅只能干跺了跺脚,带着丫鬟心有不甘地走了。
自从那日过后,宋婆婆的话便一直萦绕在我脑中。
女人如浮萍,没有根,便只能四处漂流。
于是我挑了个闲和的下午,到西市买了些鱼肉,亲手做了一桌的菜。
直到晚上,才有人风尘仆仆归来赴宴。
“萧掌柜。”我还来不及问他的名字,只是偶尔听旁人这样称呼过他。
他推门而进,视线落在桌上:“什么事?”
“你救过我,总要表示表示下谢礼的。”
美貌是女子最有利武器,我很清楚怎样用它为自己争取优势,也自认那嫣然一笑能令人神魂颠倒:“菜冷了,我再去热热。”
“不必了。”他抬手止住了我,不再说话,自顾自落了座。
修长匀称的手指端着土陶碗,矜贵优雅,与杂乱的环境格格不入。
好似明珠蒙尘。
我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怯意,怕讨好不成,反惹他嫌弃。
很快,一碗饭便见了底,我欲为他再盛一碗。
“不必了。”他用手按住了碗口:
我羞怯地看着他,他似乎并无半分动容。
他看着我,眼眸似明月星辰,温和也无情:“饭也吃了,恩便算报了,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从此一笔勾销。”
“谢姑娘,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大概也清楚,这世道,女子生存固然不易,但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也并非明之举,而且……”
心思被拆穿,我难堪至极,只能艰涩地扯出抹笑,维持着为数不多的体面:“萧掌柜想多了,这顿饭,只是单纯的酬谢而已。”
他目光落在我脸上,神情并不见松快:“萧某自知说话难听惹姑娘伤心,但还是有一言相告。”
我揉眼,逼回了眼泪:“请说。”
“这世上苦难千千万,你我都是他人命运之外的人,没有谁救得了谁,唯有自救,才是上策。”
我怔了几息,不解道:“可这世道对女子不公,我又该如何相搏?”
窗外明月皎洁,桌旁烛火摇曳。
他执起茶杯,将月色与烛光一饮而尽,温声道:“再难,也总得试试,不是吗?靠山山会倒,靠人也会跑,即使你今日傍上了我,那来日我同你那丈夫一样归了西,你又该如何自处?”
“无法独立的人就像借树而生的蔷薇,一朝独面风雨,便会被吹落在地上,被人碾进泥里,谢姑娘,你想做那样的人吗?”
他嗓音清冽,像是一阵春风,吹开我心城的荒芜万里。
我想做那样的人吗?
我不想。
七岁之前,母亲疼我爱我,我便以为母亲能永远护着我,可是她死了后,我没再吃过一顿饱饭。
谢久富虽然不堪,但我心存妄想,望他能念及父女之情,怜我半分,所以最后他把我卖入贺府,我也无能为力。
人常说出嫁从夫,贺长生待我却是极好,我指望他为我遮风挡雨,护我余生无忧,可他死后,我无处可去,流落街头。
我像是依树而生的藤蔓,找了一棵又一棵树,却从未想过,要自己成为树。
萧掌柜盯着我神色几转的脸,松了口气,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看来也不是块朽木。”
看来他是真的很怕我缠上他。
我起身送客道:“萧掌柜慢走。”
木门被吱呀一声合上。
我看着满桌没怎么动过的饭菜,夹了块肉片放入嘴中,细细慢慢嚼着。
直到星辰倾倒,乌月西落。
3
宋婆婆是知道我大概心思的,次日一见了我,便悄悄问道:“怎么样?”
外头又下起一场春雨,我坐在铺外屋檐下,看着街上伞如花开。
巷子尽头有一棵杏花,风吹雨打后依旧□□如初。
树下一人撑伞疾步而过,红衣如霞,长身玉立,比杏树还要傲然。
“算了。”我摇头道,“他是我命运之外的人。”
宋婆婆可惜地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帮我挑拣着黄豆。
最近春雨连连,来得匆然,去也匆然。
出门时还是大好的天色,刚送完豆腐便,被浇了个浑身湿透。
幸亏我不是颗种子。
我自暴自弃地想,若能发芽生叶,这几场雨淋下来,我怎么都该长成棵高树了。
春雨散去,街上人影多了些。
衣衫尽湿,难免有几个地痞不怀好意的目光落了过来。
我加快脚步,刚开门,宋婆婆便听到动静过来了。
“哎呦!”她拿汗巾替我擦着身上雨水,念叨道,“让你买把伞,非不听,湿成这个样子,以后老了你就知道……”
自从母亲不在后,我在未体会过这样的温情,还来不及体味片刻,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了许久才止住。
我看清了她的掌心,全是血。
宋婆婆病了,病得很重。
郎中说这是她年轻的时候太过操劳,所以老了才落下一身毛病。
活不长了。
宋婆婆倒是不怎么关心她还能活多久这个问题,反而喜滋滋掏出了张地契:“我要去陪我老伴喽,这房子用不着了,给你吧,还有这个……”
她每拿出一样东西,便摆在床头念叨许久。
金簪是她的嫁妆,她年轻时最爱戴这个,可惜老伴辞世后,她再也没戴过,怕惹人惦记,也怕触物感伤。
翠绿镯子丈夫送给她的生辰礼,后来却被磕出了条裂痕,也被她悄悄藏了起来,直到现在,她也没机会再道声歉。
还有那个银锁,本是小儿子的周岁礼,结果他只戴了几年,却成了她一生的念想。
还有……
我终于忍不住按住了她的手:“宋婆婆,我给你治病吧。”
她笑了笑,摆手道:“我老婆子活那么久干嘛……”
她将所有东西都收进木匣子里,然后递给我,声音沙哑道:“你还年轻,给你做嫁妆吧,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我又打开了床头的木匣子,看了许久,才发现我最后什么也留不住。
进当铺的时候,萧掌柜正靠在柜台上,手里看不清摆弄着什么。
见我进来,他惊讶地挑眉道:“谢掌柜?”
我那个小作坊,哪里当得起一声掌柜。
但我没心思理会他的打趣,将木匣在他面前打开:“您估一下,值多少钱?”
他只看了一眼,眉头便皱了起来:“你很缺钱?”
我点了点头。
他又道:“骗人,萧易明明说你生意不错。”
萧易是他从京城带过来的侍从,每日的日常就是躺在门口椅子上晒太阳,因为算术不好,便被萧掌柜罚每日清算我门前的客人。
眼见瞒不住,我便实话实说了。
他将木匣子推回来:“这钱我出。”
“你开的是当铺,又不是救济坊,管这事做什么?”我固执地把木匣子推了回去,“看看吧,方郎中还等着我呢。”
他不明白地看着我:“那你呢?你管这件事做什么?”
我想了想道,认真道:“因为宋婆婆说,她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我。”
“这些东西都是阿春的。”
记忆中,母亲也有个木匣子,比宋婆婆那个要大得多,里面装的是她的嫁妆,她总是喜欢抱着我,在我面前如数家珍,末了总要说一句:“这些东西都是阿春的,等阿春将来有了意中人,这些都是阿春的嫁妆。”
可惜那些东西在她去世后,也被谢久富败光尽了。
我很没用,我想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