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白的灯笼在夜风中呜咽,比吻在树梢头的冷月还要凄凉几分。
府里哭声震天,我却两眼空空。
贺长生脸上像覆了层薄冰,静默躺在铺金盖银的八仙被中。
我一身红装跪在他灵柩前,我们又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可分明两个时辰之前,他才同我说过:“春枝呀,以后有我护着你喽。”
可他护不住我了。
我是十两银子买来的冲喜新娘,却在新婚之夜死了丈夫,我的余生并不会好过。
我从未见过贺夫人如此失态。
她鬓发凌乱地冲过来,双眼肿得不成模样,巴掌却狠狠落在了我的脸上。
“是你!”她指着我哭骂道,“是你克死了我儿子。”
我不怪她。
我死了丈夫,他死了儿子,我们都是可怜人。
我以为我的余生会在贺府里,同她相互煎熬,却不想我又没了‘家’。
我被赶出了贺府。
三月春寒,薄风如刀,一场夜雨无约而至。
我淋湿在这场春雨中,避无可避。
我不属于贺家,也不属于谢家。
于谢久富而言,我不过是个可交易的货物而已。
我不敢回去,不敢赌下次买走我的是什么人。
身上喜服单薄,但却出自高阳颇富盛名的绣娘之手,总归是值点钱的。
我躲在树下,小心翼翼的抱着裙角,不敢让它沾上半滴泥点。
春雨和细,却连绵不息,夜便长得格外难熬。
我不曾走远,静静听着贺府彻夜未歇的唢呐鞭炮声,也算送了贺长生最后一程。
可惜我不能再送他了,我还有自己路要走。
天色微亮,我来到高阳镇上,将卖掉喜服的银两换了两身粗布衣裳。
许是昨晚夜雨太凉,沾了风寒,脑袋昏沉得厉害。
我晕乎地掂量着手里所剩无多的铜板,想着接下来该如何过活,却不慎撞了人。
“表妹?”那人话中惊喜不掩。
眼皮好似千斤重,我艰难地看了许久,才勉强认出他来:“表哥?”
他笑道:“昨日是你十七岁生辰,我身为表哥,理当有所表示,无奈庄子上生意太忙,实在抽不出空,还望表妹见谅。”
谢久富放纵成性,赵家向来看不上他的做派,自从母亲病故,两家便再无往来。
早些年家里实在困苦,谢久富上门求赵家接济,却被冷嘲热讽一番后赶了出来。
那夜谢久富连着骂了三四个时辰,至此,我再未听过赵家的半分消息。
直到几年前,赵觉深偶然与我见了一面,便忽然殷勤起来。
我自知他的转变从何而来。
母亲曾是高阳镇闻名的美人,我和她有七分相似,剩下三分只过之而无不及。
我们都是红颜薄命相,天生命苦。
赵觉深风流名声在外,我从前对他总是避之不及,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我鲜少对他乖顺温和,如今展颜一笑,他便好似七魄离了三魂。
我犹豫着向他借三两银子,他也干脆利落地答应,甚至还想再同我拉近关系。
可剧烈的咳嗽阻断了他的靠近,我谎称自己染了肺痨,问他能否陪我去医馆,他却脸色一变,一脸晦气地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苍白的指尖攥着那硌人的银两,心中又觉惶恐悲凉。
母亲去世,谢久富不理家事,家中长短都是我在打理。
虽说我做过的活计很多,但尽是些粗活,谈不上手艺。
从小到大,我唯独只有一手豆腐磨得不错,思来想去后,便决定开个豆腐坊。
租的铺子地段不算很好,但胜在便宜,邻居是个腰都直不起来的老婆婆。
据宋婆婆说她的丈夫生前性格十分爽朗豪迈,结交了许多朋友,那琼仙楼的周老板便是其中之一。
经过她的介绍,我的第一单生意总算是有着落。
日子终于又有了盼头。
为锅里的豆腐点完卤水,我弯腰去添柴火,却忽觉一阵天昏地暗。
我扶着灶头,揉着昏沉的脑袋,忽然想起,从前夜到今日,我已经两天没吃过饭了。
匆匆舀了碗豆浆刚下肚,宋婆婆养的公鸡便准时送鸣。
天光未破,路上人影伶仃。
一声马嘶自身后传来,我恍然回头,只见少年郎红衣如枫,自长街那头疾驰而来,胯下骏马如风,眉眼间恣意疏狂。
月光如银河倾斜,他似这清辉白雪里探出的一枝红梅,清绝凛冽,笑容比空中清月还要晃人。
我从未见过那样快意的笑,好似一日之间遍历了天下幸事,眉梢的愉悦随月光泻了一地。
思绪足足顿滞了半瞬,我才想着应该躲开,忙退了几步。
萧萧疾风惊过衣角,凉意过甚,像寒冬的雪水浸透了双腿。
脚下一软,我猝不及防被这阵风掀倒在地。
豆腐从竹筐里撒出来,散了一地。
那少年郎扬鞭而去,空巷里只余马蹄声久久回荡,以及一声经久未绝的长笑。
而我,无人在意。
满腹委屈终于得以宣泄,我这单薄长夜里,失声痛哭。
我心疼地捧起豆腐,麻木地塞进口中。
豆腐淡薄无味,我咽到呕吐,才止住了眼泪。
周掌柜的生意我不能丢。
既因为我不愿宋婆婆为难,也因为琼仙楼是方圆十里内最大的客栈,如果能长期维持这笔生意,往后效益会非常可观。
天边漏出微光,眼见着琼仙楼便要开张,我摸着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银钱,咬着牙有了对策。
街边大伯刚出摊,便卖光了所有豆腐,数着钱眉开眼笑回家去了。
我抱着一筐豆腐,心疼不已地朝琼仙楼而去。
路上耽搁了些时间,送到的时间到底晚了些。
好在周掌柜并没计较,反而非常痛快地结了钱。
忙活了一晚上,倒赔了九十七文钱。
我数了数那串铜板,长长叹了口气。
忽然眼角一抹绯色忽闪而过,我来不及思考,便抓住了他的一方衣角。
“嗯?”他眉梢一挑,笑道,“姑娘有事?”
我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道:“赔钱。”
“赔什么钱?”
他是天生无忧的贵公子,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而我只是个不识时务的败兴人。
我看着他张扬的眉眼,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怯意,但还是鼓足了勇气道:“豆腐碎了,你得赔我损失。”
他视线落在了我身上,似是在回忆今日是否碰见过我。
不过显然,他记性不大好,只好大手一挥:“掌柜的!”
周掌柜应声而来。
他下巴朝我抬了抬,问道:“她先前送来的豆腐如何?”
周掌柜拍掌赞道:“嫩滑弹软,上品!”
我没料到会是这个结局。
想恨他眼力不佳,却老远瞧见了我送周掌柜的豆腐,想夸他眼力尚可,他连撞了……
其实他也没撞到我。
是我一连两日没怎么进食,再加上前夜淋了一夜雨,头重脚轻,才会连一道风都承受不住。
按理来讲,他就算记得我,也只会认为我在讹诈。
毕竟娇小姐被风吹倒的桥段,只会发生在话本里。
可这不是话本,我也不是娇小姐。
他低眉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语气却嘲弄:“碎了?”
我窘迫地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辩解。
那场春雨过于寒凉,往日不消两日便不药而愈的风寒,这次竟然如抽丝剥茧般,一连缠绵了数日,也不见好转。
整日里咳嗽不停,宋婆婆也看不下去了。
“别仗着年轻身子骨好,便想硬扛过去,拖拖拖!拖到最后烧成了傻子!”
我听得心惊胆战,连忙咬牙关门寻郎中去了。
病气染了肺,郎中开了副药方。
他手里抓着药,我心中滴着血。
口袋里剩的几个铜板,估计连明日买黄豆的钱都不够。
我心中一合计,便想起了家里的那个木匣子。
在贺府的小半个月里,贺长生待我极好,无聊时总爱往我身上摆弄点东西。
有时是发间的簪子,有时是腕上的手镯。
我又想起了贺长生,想起他那张苍白的脸,也想起他总爱强撑着精神说:“春枝呀,以后有我护着你喽。”
我的悲伤如同那夜春雨浇灌过的种子,时隔多日,才忽然生出芽来。
我开始想念贺长生了,毕竟他是这十七年来,除了母亲以外,唯二对我好的人。
世间好物不坚固,彩云易散琉璃脆。
但我总归还是想留点念想,毕竟贺长生是我人世一遭,遇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情。
我取出一支银簪,又将木匣合上,小心放在了床最里头,
宋婆婆说对街新开了家当铺,据说掌柜是京城来的贵公子,模样长得俊俏,出手也很大方,可惜年纪轻轻便死了妻子,跑到我们这小地方来躲清静了。
她说了许多,可我到最后只记住了那句出手大方。
“姑娘里面请。”坐门口晒太阳的小厮先招呼我道,然后转向里头,“哎,少爷,来客人了!”
我深吸了口气,抬脚进了当铺。
可跨进去的一瞬间,我便后悔了。
“你?”那人抬头见是我,也惊讶了一瞬,又顿了顿,才道,“来要赔偿的?”
他着重强调了‘赔偿’二字,倒好像我是混不讲理的地痞无赖。
我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明明我才是受害人,却莫名像矮了人一截。
贺长生说我性子太软太闷,若没他护着,定是要吃许多亏的。
现在想想,他看人真准。
我摇了摇头:“当东西。”
他接过簪子,只粗略看了一眼,说道:“看来你的确很缺钱。”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心想:他看人也这样准吗?
他却没再说话,将簪子收了起来,又从柜台里摸出袋银子扔给我。
钱袋沉甸甸的,我知道那簪子值不了这么多钱。
“看着我做什么?”他似乎有所误会,“莫非嫌不够?”
我连忙摇头:“多了。”
“多了就多了,就当本公子积善行德。”他低头摆弄着账本,头也不抬道,“萧易,送客!”
也罢,多的钱就当是赔偿了。
我这样想道,悄无声息化解了这场单方面的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