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潇不是独自来避雨的。
他那匹白马就拴在树下,就在他身畔。
另还有个小厮也在旁边,正从皮囊里倒饲料在喂驮了一背包袱的头口。
几个脚夫早已没了人影,秋霜在旁边道:“瞧着他们对这里倒是熟悉,直奔着屋后头就去了,巴掌大的地方也没见庙祝出来管问,估计就是孵在那里的——大小姐待会等我去看看,兴许能有些热姜茶拿来。”
颜瑛已从裴潇面前走了过去。
从他正向里经过的时候,她听见秋霜一直在旁边说话,却没听清说的是什么,她也不知道裴潇的视线在哪里,在这短促而漫长的时间里,她只是坚持着自己纹丝不动的姿态,然后于唇齿间潦草地发出了“嗯”的一声。
直到她走进屋檐,又看见秋霜撑着伞马不停蹄地再次离开,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听见的是什么。
我要什么姜茶?
她望着秋霜的背影心想,我不要姜茶啊!
只是人已走远了。
颜瑛仍站在原地,除了秋霜离开的方向,她似乎找不到其他能安放视线的位置,她就那么站着,只好这般站着。
独自站着。
“……哎呀,这口子几时割的?二爷,要不我去找庙祝问问有没有伤药先凑合用用吧。”
隐隐约约的话语穿过春雨的间隙,飘进了颜瑛的耳中。
她循声,略略旁倾了身子。
她并未听见裴潇的回答,只是过了几息不见那小厮往屋后去,她便估计他应是拒绝了这个提议。
颜瑛蹙了蹙眉。
本已是抱恙之人,受了伤如何能不理呢?她想,他怕是不知有人只一个小伤口便丢了命的。也不过就是走几步去找庙祝问问,又能有多费事?或是他不想让人以为他堂堂裴二爷平日里骑个高头大马,一副潇洒英武做派,却竟把个伤口当回事,损了他裴却瑕三个字的荣光?
颜瑛仍站在原处,半晌未动。
裴潇那边亦静悄悄。
雨不断打在瓦檐上,她明明闻着潮湿的土腥味,却像是听见血在滴。
颜瑛垂目看了眼脚边的药箱,又闭上眼,咬牙叹了口气。
她蹲下身打开箱子,很快从里面翻出来一个小木瓶拿在了手上。
秋霜还没回来。
颜瑛也没有转头去往樟树下看,只平挪着脚步,移到了檐下尽头。
“咳!”她用力咳了一声。
没有什么回应。
颜瑛目光微动。
“咳咳!”她又用力咳了两声。
还是没有回应。
颜瑛终于忍不住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裴潇主仆两个就站在那里,目不斜视。
“咳!咳!咳——”她脸上滚烫,最后一声几乎是从嗓子眼里震出来。
裴潇这边终于有了反应。
他微微侧脸,朝她的方向偏转了目光。
小厮冯春向着颜瑛望了眼,然后回过来对裴潇说道:“二爷,那颜家的女娘好生奇怪,自家咳嗽,却瞪着我们。”
裴潇沉吟了一息,说道:“你去问问,我们哪里得罪她了。”
冯春应下,朝外走了两步,面向着颜瑛还未来得及张口,她已将手里的药瓶用力扔了出来——正落在冯春的脚下。
“血流多了会死。”飞快说完这句,颜瑛就忙忙转身又走回了原先站着的地方,不将视线在树下多停留一瞬。
秋霜还没有回来。
她望着空荡荡的雨幕,慢抑呼吸,忽而心想:莫不是要从头烧水?
一阵踩着水的脚步声于近前响过,旋即有人说道:“看女娘原是个大夫,正好我家主人的坐骑受了伤,家主差我过来,特请女娘过去帮忙看看。”
颜瑛一面看过去——是裴潇身边那个小厮——一面定在了原地。
她先听见了那声“大夫”,随后“坐骑”两个字又像是急坠的雨点啪地打在了她脸上,刹那面皮滚烫。
冯春见她不答,又道:“劳动女娘帮帮手,这雨天里行路不容易,事后定有重酬。”
颜瑛终于开了口,说道:“我是给人看诊的,不曾治过马。”
“不妨事。”冯春立刻接道,“家主说皮肉都一样。”
颜瑛闻言,眸中微动。
她点了头。
颜瑛背起药箱,任冯春将伞撑起,护送着她朝檐外不远处的那棵樟树下走去。
她一路半垂着眸,却仍能看到自己离裴潇越来越近,后来,她闻到一丝白檀香,看见了半截苍色的袍子,一枚绣着缠枝菊花纹的香囊和一只松树兰花如意纹穿玛瑙珠的扇袋——颜瑛想起自己腰间系的兰花纹扇囊,抓着药箱提带的手往身前挡了挡。
然后她先开了口:“这位相公莫怪,我虽是个药娘,但医术不精,也不曾治得畜类,恐怕不能如你期望。”
她自觉平常地说完了这些话,然后等着裴潇的回应。
他一时没有回应。
颜瑛不由屏住了呼吸。
莫非……他将她认出来了?不,他如何会认得她,不会。
“大夫不必自谦。”裴潇的声音在她咫尺之距响起,“你我萍水相逢,若要说有什么期望,也不过望着你的悬壶济世之心罢了。或是你嫌我这匹马是个畜生,配不上你费心?”
颜瑛天灵一热,倏而抬起眸朝他望去:“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潇正看着她。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然后又撇开。
“我是说,治人和治马不一样。”她最后这般说, “我要先看看。”
裴潇浅笑,往旁边让开一步:“那你看看。”
到了这地步,颜瑛只得硬着头皮,迈出脚步,站到了那匹白马的身旁,也站到了裴潇的前面。
这果然是一匹白马,连伤口都那么明显。
颜瑛盯着它后腿上方那道血口子,犹豫了一下,向着冯春问道:“它踢人么?”
“不好说。”裴潇在她身后回道,“需看你待它如何。”
颜瑛听了,心里就不免有点发紧。
“我原先与它不熟的时候,都会先摸一摸它讨个乖顺。”他又说道。
“我又不骑它。”颜瑛说。
“你若要骑它,这法子怕也是不够。”裴潇话风里似带了两分笑。
颜瑛望向眼前这匹白马,它这么高,腿又这么长,大约如画里那些膘肥体壮的模样,看起来很是结实……
她默了默,回向冯春道:“那劳小官你去摸一摸,我需要触诊看看它伤势。”
裴潇却又接道:“追月不认他。”
颜瑛一股气上来:“那劳烦相公你摸一摸。”
“我摸也无用。”裴潇道,“大夫你又不与它相识。”
颜瑛:“……”
她咬了咬唇,终于回转头来看向裴潇:“应如何摸才好?”
他眼睛里蕴着抹极是浅淡的笑,也不说什么,转过来两步走到白马身侧,抬起手,在它头上抚了两下。
颜瑛看了,暗暗深吸一口气,于是挪步过来,学着他先前的样子,右手抚在马身上,然后抬起左手,试探地轻轻去摸它的头。
掌心有点潮湿,也有些温暖。
她胳膊绷着,也不知这力道对不对。
颜瑛垂眸看它,它也不出声地待着,一双大眼睛里水汪汪的。
原来马的睫毛这么长。她瞧着,有些诧异,不由再多摸了一下。
这时她才看见左手袖口回落得有些多了,于是倏而回神,不动声色收起手又退了回去。
先前那瓶伤药终于还是派上了它的用场。
“这的确是皮外伤,没有大碍。”颜瑛处理完伤口,重新转过头向着裴潇说道,“不过白马疤痕显眼,这药可以给它多擦几天试试。”
她说完,正要把药瓶递回给冯春,不想裴潇却亲自伸了手来接,眼睛看着她,应道:“有劳。”
颜瑛一时没接上话。
“大小姐——”
她听见这声,倏然望过去,终于见到从屋后返回来的秋霜,又因着对方没有撑伞,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疏了。
秋霜夹提着手里的东西直接奔到了树下,脸上有些发白。
裴潇只看了她一眼,便继续向冯春吩咐道:“诊费就按京中常价给。”
“不必。”颜瑛说道,“只是个小伤口,恰好避雨碰上,举手之劳。”
“还是拿着吧。”裴潇笑笑,说道,“便道医者仁心,但药材也需要钱本,没有让大夫自己贴本的道理。”
颜瑛微滞。
她眼睁睁看着裴潇让冯春将银封直接递到了秋霜的手里。
而她一句也再说不出来。
是了,他是裴却瑕,自不会轻易受她的慷慨。
秋霜也不是碧桃,不会不与人猜测她自贴钱本的缘由。
偏偏他是裴却瑕。
少顷,颜瑛无声深吸了口气,然后向着裴潇端端一礼:“告辞。”
她没有再回头。
***
颜瑾坐在灯下对着书又拨了会儿算盘,渐渐觉得口渴,顺手要倒茶,又想起刚才已经喝完,于是转过头,却见那临时充到她跟前当差的小丫鬟仍在打着盹。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自己起身出了屋。
外面的雨还没歇,细细碎碎地夹在风里斜刺乱飞,穿廊下有个穿着蓝布裙子的丫鬟走过来,颜瑾见了,便唤道:“碧桃。”
碧桃闻声抬眸,近前笑道:“二小姐。”又看了眼她手里的茶壶,“我方才听说大小姐已领着秋霜进门了。”
颜瑾的目光从她头上包着的那条紫绫销金的汗巾缓缓移了下来。
“嗯。”她说,“那你快去接应吧。”
碧桃笑应了声是,继续往后面去了。
颜瑾在原地站了站,然后回身打算进屋。
“小姐——”秋霜跑进檐下,抬袖往脸上抹了把,一面伸出双手来将茶壶接过,“您怎么自己出来要茶了?大奶奶那里没让人过来么?”
颜瑾示意她轻声些。
主仆俩返进门里,秋霜一眼见到那靠在墩子上打盹的小丫鬟,怔了怔,即喝道:“小滑头子睡到小姐跟前来了!”
她这一声来得突然,不仅惊醒了小丫鬟,颜瑾也是朝她看来。
“还不快去给小姐添茶?”秋霜虎着脸把茶壶往桌上一蹾。
小丫鬟忙忙走过来,低着头抓起茶壶就跑。
秋霜出了口气,说道:“小姐怎么让这粗笨的洒扫丫头到跟前来了?早去大奶奶那里说一声多好,便是我不在您跟前,也无需受这等怠慢。”
“何必为了这些事扰人。”颜瑾坐下来,合上了书,“她伺候的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年纪小,又做些体力活,想是累着了。”
秋霜上前把书和算盘都收在了怀里:“也就是小姐性子柔和,只大小姐可不像您,往后您还是别把我借出去了。”
颜瑾闻言,看着她:“今日你陪姐姐出去,做错什么了?”
“我可是千小心万小心的!”秋霜说道,“只您也知道大小姐那个人,本是黄梅天行径,况我到底是您的贴身丫鬟,大小姐那般本事又不是只能给堂客看诊,我怕担不起这个责任……”
颜瑾蹙起眉:“你们今日不是跟朱老娘去的绣衣坊产妇家里么?”
秋霜倒吸了口气,又压低了些声音,说道:“途中避雨,大小姐独自应了个公子所请去给他的坐骑看伤,我提了姜茶回来时打眼一见,差点吓得鼻子眼都忘了出气呢。”
黄梅天行径:方言,比喻人喜怒无常、性情多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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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