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见着颜瑛进门,正想迎上去,又想起什么,背身来取下包在头上的汗巾袖了,这才走过去开始侍候颜瑛更衣洗手。
“小姐怎么在太太那里耽误这许久?”她说道,“是今日去绣衣坊那边出诊不太顺利么?”
解下长裙,颜瑛垂眸看着鞋尖上的泥点子,半晌,说道:“道是让我三月二十那日与她们同去裴家的茶会。”
碧桃一愣,旋即喜道:“那小姐到时穿的用的怎么说?”
颜瑛缓缓抬起头,看着她:“怎么说?”
碧桃踌躇了一下,说道:“我听说……昨日太太还让人往二小姐那里送了东西的。”
颜瑛目光半落,脱掉已经弄脏的鞋子:“你才从黄柏陂回来?”
碧桃忙侍候她换鞋脚,口中道:“表小姐先不肯收,我瞧着她脸色像是伤了心,劝了半天,她让我回来同小姐说一声——若下月初七那顿酒你不打算去吃了,她就当自己在你这里只值得这几个钱。”
颜瑛没有吭声,穿好衣裙,走到了摆好的饭桌前。
“说是西街上的张屠户为了感谢大爷,特送了条三尺多长的螺蛳青来。”碧桃两手比划着。
这桌上盘子里盛的便是其中一段。
颜瑛不久前则才在她祖母颜太太那里也看到了一段。
那个时候,颜太太就是坐在她那张黑漆欢门宝相花描金床上,一边吃着饭桌上的那盘酱汁烧鱼,一边看着丫鬟称银子,抽了空对她说:“估摸你已记不大清楚,这回我们去裴家参加茶会,同上一次之间已隔了十三年。”
她侧坐在旁,听着颜太太用一种毫无起伏的语气继续说道:“想来你也当知道是因为什么。”
颜瑛定定坐着,双手扣握在身前,一丝晃动也无。
“虽你先天所限,且这些年你继母的教养也不过尔尔。”颜太太道,“但你到了裴大太太面前还是要尽力表现,这次说不准戚家那些堂客也要来,能不能从那些奸猾的药婆子手里抢主顾,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再者你能表现得好,对瑾姐也有助益。”
“她得了益处,也就是家里能得着益处,这个道理你心里应该有数。”
颜瑛后来拿着颜太太扣完数返给她的一两银子,又去了李月芝那边。
李月芝也正在吃饭,桌上同样有那道酱汁烧鱼,盛的是尾巴那一段。
彼时,李月芝放了碗筷,一面将她拿来的那一两银子称数记账,一面同她说:“我原说待会差人过去找你的,裴大太太那边要找你去看平安脉你知道了吧?也不必紧张,咱们平日里如何做的,在她面前也是如何做,只你那里看看若有什么缺的就来同我说。”
她就说了没有。
最后裴潇给的二两诊银到她手里拿着的,是五钱。
颜瑛又想起他称呼她的那声“大夫”。
她站在饭桌前静静看了那盘烧鱼段半晌,然后低低道:“嗯。”
不知是在应什么。
***
去裴家茶会的头天夜里,颜瑛让碧桃把颜瑾留下的那对簪花送了一支回去。
次日清早,她仍用一把鎏银的梳子拢了头发,用过早饭,便与碧桃先提着药箱径出了门。
走出巷口,早市的烟火气霎时扑面而来,颜瑛一眼远远瞧见河道上横跨着的那座拱桥,桥头下此时已聚着三五成群的商贩,挑担支旗地开始了新一天的买卖。
她挪步朝着那方走去。
河面上有行船正在远去,也有孤帆遥遥而来,太阳半掩在云层里,迎着澄澈的风在微波间洒下暖红的光,那座白墙黑瓦的高门雕花大宅就在半桥之外。
裴家的宅院就建在裴家巷里。
颜瑛自小便知这条深巷即是因着这座大宅而得名。
确切地说,是因裴家才改了这个名字。
早先这条巷子叫什么近来大约已经没有人知道了——这似乎也并不重要——作为南江县最为光鲜的门面,裴家的声望向来无人能及。
你道知县了不得,南江县的人却只会说:那不过三年一换的官儿,可裴家祖上是曾给皇帝的宫殿写过匾的,那会儿的皇帝还是当今的亲爷的祖父的亲爷……数上一会儿之后,便说总之现在的皇帝还仍住着。
颜瑛在南江县出生,也在这里长大,听得最多的便是“东裴北戚”这四个字,声名之远大约比起“虎丘席”也不遑多让。
裴家擅书,戚氏擅画。
戚老爷有个在成都当知府的次子,裴大老爷也有个一路考一路过,当了庶吉士进了翰林院,青云直上成了当朝次辅门生的独子。
裴家有郎冠南江。
裴潇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已得了这句唱词。
而她磨了十三年的日子,才堪堪到了桥这头。
碧桃上去叫了门。
不多时,里面便现出个圆头圆脑的少年来。大约已是事先得了招呼,这门子听了她们来意之后也不敢耽误,很快传将进去,在仪门前就来了个丫鬟带路。
颜瑛一路上屏息凝神,垂目而走,并不多去张望,只听碧桃在耳边感慨:“小姐,这裴家主宅好生气派啊,你看那雕梁画栋——”
她便蹙了眉打断道:“莫要目光游荡,走你的路。”
碧桃又将声音压得更低:“不知道待会能不能在近处瞧得见裴二爷的荷风轩?”
颜瑛没有言语。
又行过连廊,丫鬟将她们领到了一处正开着海棠花的院落里,明间外恰有个红衣少女站在那里同面前的小丫鬟低声说着什么,只听这引路的丫鬟冲着对方喊了声“芳汀姐姐”,待对方看过来,便说道:“颜家小姐到了。”
颜瑛就晓得那红衣少女应是裴大太太屋里得用的大丫鬟。
芳汀见了,便径一挥手屏了别事,自客气地含笑迎道:“辛苦颜小姐早来。”又道,“二爷正在给大太太请安说话,只好烦你先往偏室用会子茶点,稍等等了。”
颜瑛不由一怔。
芳汀招了个小丫鬟正要来将她安置,恰这时,那门上挂着的洒金罗帘忽而一晃,从里头又走出来个大丫鬟,说道:“太太请颜小姐进去。”言罢,人已让在了门边。
颜瑛定了定神,略一示礼,随后容色不动地款步走进了屋内。
明间里萦绕着一股醇厚的檀香味,晨雾一样罩过来,她双脚踩在唐草云纹的绒地衣上,如行于云端。
裴大太太坐在一面六曲的泥金松竹梅围屏前,蓝衣金扣,手里拿了只白瓯,莹然如玉间隐隐可见淡黄茶汤,衬着她指上那枚琥珀戒指,愈发晃晃。
裴潇并不在这里。
颜瑛目光微动,瞥向另一旁——茶几上果然正静静放置着一只同样莹然如玉的白瓯。
她神色不动地朝坐在围屏前的裴大太太望去,端端道了万福。
“时候还早,先坐下喝口茶吧。”裴大太太顺手将茶瓯放在了几上,开口时唇边含笑。
颜瑛道过谢,就着近旁的那把乌木椅子,侧身坐了下来。
“听说你是去岁开始出诊的。”裴大太太说道,“师承是谁?”
颜瑛接过小丫鬟送上的茶盏,回道:“不敢当师徒,只是十四岁那年家里来了个云水僧,虽是位高人,奈何我资质驽钝,不过从他那里学了些日常保健之法罢了。”
裴大太太听了,面上并无讶色,只是问道:“扶脉如何?”
颜瑛道:“会辨些寒热之症而已。”
裴大太太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颜瑛此时方低头啜了一口茶,然后将盏放下,再道:“大太太今日有事,还是不要被我耽误了才好。”
裴大太太便道:“我右手这几日正疼着,便劳你帮我看看。”
屋里的檀香袅袅郁郁地盘桓着,绕梁环衣潜在每一次轻匀的呼吸,嗅之良久,便又仿佛缓缓丝丝浸入了肌里。
芳汀打帘而入,说道:“大太太,雪君小姐差了人过来问花园往荷风轩角门的钥匙。”
颜瑛眉眼不动地,继续慢慢取着裴大太太手腕上的针。
“哦,这事我忘了。”裴大太太道,“你往冯春那里去要。”
芳汀应下,却没有退出门,而是站到了一旁。
颜瑛取下了最后一根针。
“大太太试着动一动。”她说。
裴大太太依言而行,缓缓转了转手腕,说道:“好像松了些。”
颜瑛道:“应略有些肌理劳损,大太太这几日少动腕力,先看一看情况,若觉得不见好转或是严重了再叫我……”她说到此处,觉得不妥,怕人以为她另有用心,便又跟着补道,“或者其他针灸大夫。”
裴大太太颔首应下,随后吩咐先前给颜瑛传话的大丫鬟明月:“你领颜小姐去花园。”
颜瑛眼尾余光扫过那只早已冷在一旁的莹白茶瓯,垂下眸,道了告辞。
裴大太太接过芳汀添的新茶,说道:“出来吧,人走了。”
裴潇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手里抓着卷经书。
“呵,这经倒被你给捞着了。”裴大太太笑道,“我还当你避在后头潜听,哪知和你爹一样,到底书比人重。”
裴潇走到她身旁坐下,顺手拿起那只已冷了的茶瓯,将先前余下的茶汤一饮而尽。
“哎呀,怎地喝冷茶!”裴大太太皱眉说他。
裴潇弯了唇角,说道:“谁叫你老人家不肯听我劝,我在后头听得心中焦灼,得浇点冷的才透。”又道,“这本经我收了,你暂且别想着再抄。”
裴大太太望着他笑:“好好,为娘听你的便是。”
芳汀上来要给裴潇添茶,他抬手浅浅一止,仍向着他母亲,问道:“娘觉得如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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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