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瑛一眼认出了裴潇。
他穿了件绿罗暗花的道袍,脚上蹬一双轻俏的细结底陈桥鞋,腰间挂着玉珠绦儿,没有配香囊,迎面过来的风里却浮着丝白檀香。
有那么一瞬,她似是闻到了那年春日的味道。
他身后那匹高头白马打着响鼻甩了甩尾,晃眼得像那时堤边迎风招摇的柳条。
颜瑛思绪乍定,猛而回过神来,立时侧开脸去,本想退挪两步,却又被边上长凳挡着,一时不好动作。
正在她进退为难之际,只听裴潇已开口接了句:“瞧着眼生。”又问那唤他作二哥的人,“你旧相识?”
与他答话的正是他堂弟——裴家二房少子,行四的裴清。
裴清笑应道:“我可没与他单坐过阁子。”
于是话音落下,就见裴潇抬手向里头一招,与那迎上来的堂倌示意道:“这里掇两条凳来,茶钱照与你,我们听完书就走。”
红衫男子已堆着笑凑上前。
“我当是谁家公子这般气度,原来是裴四爷。”他先向着裴清招呼过,又笑嘻嘻将目光递向旁边的裴潇,“那这位想必便是裴翰林了。”于是忙忙道了礼,又言,“小的李枫,上月里头还去府上拜见过大爷,只那时二爷还未回乡,可惜错了照面。”
裴清半牵着唇角道:“无事,我哥也不曾叫你。”
李枫干干笑了笑。
正好堂倌果然另外掇了两条长凳来,依着裴潇先前所示,安置在了颜瑛一桌的旁边。
颜瑛就看着裴潇稳稳当当地在那里坐了下来。
“四邻引颈,”他向大柳树下看了眼,“应是要敲梆了。”
颜瑛心底一激,于是侧眸顾视,发现周围果然有数道目光在向着这边窃窃探视。
此处是说书地,若有个不慎,或许她就成了书中人。
颜瑛不免骤然后悔先前为这等小事当众逞了几句口舌,她原是该劝戚廷蕴她们回避才是——思及于此,她便想与戚廷蕴打个眼色,却见那两人靠站在一起正目中发光地盯着裴潇,像是在打量什么稀奇。
却听那李枫已再陪着笑道:“那我就不在这里碍着两位爷听书了,原是要回去理些事的。”
说完,他主仆两个就抱着包袱先悄没声儿地退走了。
一时就只剩下颜瑛几人和裴家兄弟俩面对面。
这会子堂倌又不知从哪里掇了张桌子出来,在裴潇跟前四平八稳地放好了,笑吟吟问:“裴爷要春卷不要?”
裴潇道:“你问他吧。”
裴清在旁边一手靠在桌沿,顺口回道:“头里都吃过饭了,随意先来点酱干生瓜子就行。”
堂倌应下就要走,潘三姐忙将他叫住:“我们也来些酱干瓜子。”
颜瑛欲言却又微止。
三声梆子便在这时响过。
“各位看官且听说——”不远处的大柳树下,一个洪亮明晰的声音随之越过人群传来。
似乎一切于此时都晚了一步,也不适宜再进一步。
“瑛妹,快坐。”戚廷蕴忙中招呼道。
颜瑛绷着背脊慢慢坐了回去,心下起伏间又觉得不够妥当,于是略略踅转了身子,好像这般坐姿才算是不将脸落在别人眼中了。
那柳树下的说书先生已讲起了一个名为《红拂传》的话本子。
颜瑛不好当着外男嗑瓜子,又怕茶吃多了不便找净手处,只得着力将全副精神都放在这据说新鲜的话本故事上,并不让自己分神去想那多余的。
这么听着听着,她才发现今日这话本不太对劲。
原来红拂传的红拂二字是指一个歌姬。
原来这歌姬一边侍候着家主,一边又相中了个外男。
这歌姬的家主还要让她对这外男使美人计,以便行打探之实。
颜瑛听到此处,蹙了蹙眉,心想:如此她又当如何自处?
她念头才闪过,却听那边话锋又是一转,说那红拂向着那李郎道:“妾敬慕郎君英才,愿配为妻……”
颜瑛忽地一愣。
说书先生依然口若悬河。
他称红拂此举为夜奔。
四周围好像霎时都激动起来,喧喧嚷嚷地直往她耳心里钻,颜瑛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只觉一阵热气上冲,脚底发凉,面皮滚烫。
胸口闷如石沉,如坠渊里,扯地她呼吸发疼,不知往何处安放目光。
她闻见了若有似无的腥气,又觉有芒刺在背,像是身后目光扎在上头。
大约是有人已认出她。
一定是有人认出她。
颜瑛半垂眼帘,背脊端直,扣死了指尖。
几息后,她动作平常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往茶寮外走去。
旁经裴潇那匹白马,它冲她甩了尾,悠哉如旁观讽笑,她冷不防鼻尖骤酸,旋即用力咬住牙关,恨转了目光,屏息疾步而行。
颜瑛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多步,可不知为何,这条路却好像格外长。
她才走了没多远就被戚廷蕴追上。
“莲姑。”戚廷蕴小声急唤她,伸手来拉。
颜瑛停了下来,没有挣扎,也没看她,咬住唇。
“你这是怎么的?”戚廷蕴一边问,一边去看跟在旁边的碧桃。
碧桃也不知就里。
谁也不知颜瑛何故突然站起来就走,弄得贴身丫鬟都差点没反应过来。
“我想回了。”她只这般淡淡说。
戚廷蕴盯着她眉目,好声道:“前头还好端端的,你这是恼谁呢?”
颜瑛片刻无言。
“我能恼谁。”她顿了顿,道,“不曾恼谁。”
戚廷蕴皱了皱眉,旋后四下里一张望,拉着她就钻进了不远处的小巷。
“你若是恼的我,尽管说也不怕,我只担心你闷着不吭声来日却与我走得远了。”戚廷蕴直问道,“且说我将你带出来,你就这样回去,叫你晚娘她们见了又如何作想?”
颜瑛咬着唇,过了良久,才朝一边撇着视线,低低声说了句:“我没有恼你,只是听不来这本子,想回去了。”
戚廷蕴怔了怔。
她看见颜瑛泛红的耳根,旋即忆起先前书中情节,陡然明白过来。
“莲姑……”戚廷蕴纠结了半晌,才谨慎地吐出来一句,“这只是话本子里写的,再说……大家都听呢。”
颜瑛吸了口气。
“我知道,”她说,“南江县的人都在听,也都在说。”
戚廷蕴忙赶着张口:“不是这个意思……”
“秀秀姐。”颜瑛抬眸看着她,“或是就连于你眼中,这等有伤风化的本子也能入得我耳了?”
戚廷蕴听她这句,不免起急:“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呢!”又道,“人家结个夫妇,如何惹着你?再说不过听个书,又不是叫你去学……”
颜瑛倏地变了脸色。
她抿住嘴不再言语,也不再去看骤然顿在原处的戚廷蕴,转过身走出了巷口。
不远处又传来一阵错落的喝彩声,她定住脚步,略抬了抬下颔,没有回头,径往来处行去。
***
颜瑾陪着李月芝在偏殿香堂里听张姑子宣了会儿卷,闻听有贩草花纸的来了庵中小市摆摊,便出到前头来挑选,正此时,身边的丫鬟秋霜忽凑过来低声说了句:“二小姐,大小姐独个儿回来了。”
颜瑾动作微顿,转头看去,果见到颜瑛沉面进了门首后正往穿廊走,碧桃则落后三两步跟着。
她略一犹豫,旋后向秋霜吩咐道:“我去净手。”
言罢,她便放了纸笺,踅而领着贴身丫鬟往另一端角门行去。
墙角处倚着一丛蔷薇,颜瑾驻步,摘了朵放在扇囊里。
她抬头欲走,冷不丁忽瞧见正向里不远处立着个人——一个儒生打扮的年轻男人,在盯着她笑。
颜瑾后背一凛,旋即抬了手拿帕子半挡着脸转身便往门外退,春风自耳畔掠过,她隐听见后头有人在喊小二爷。
回到香堂,她看见李月芝正立在门首前拉着颜瑛的手在说话。
“……三月里的天气,本是乍暖还寒的。”只听李月芝道,“你这还是穿得少了,我原说你应该披件一口钟。”
颜瑛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扶在对方臂上的手,口中平声敬道:“奶奶勿虑,只是皮上吹了些风,并不冷心。”
李月芝闻言,略一迟疑,颔首不再多言。
颜瑾开口唤道:“奶奶,姐姐。”
李月芝见了她,便说:“正好,客堂已摆了斋,我们过去。”
颜瑛悄无声地退开了半步。
颜瑾携了丝笑应下,走来只从她身后绕过停到李月芝另一手边,方跟着去了。
母女三人在净月庵用毕斋饭,也不再另外逗留,循原路返了家。
颜瑛在院中将颜瑾唤住。
“先时在市上顺路买的薄荷糖。”她从袖中拿出一个掌心大小的纸包递来,“你拿些去润润喉。”
颜瑾一愣。
颜瑛把糖交给秋霜便欲迈步走开。
“姐姐。”颜瑾叫住她,斟酌了一下,问道,“你和戚家表姐在市集上可瞧见什么好玩的么?”
颜瑛的神色变得越发清寂。
“没有什么。”她淡淡这般说,转开了原本与颜瑾对视着的目光。
忽有丫鬟道:“太太回来了。”
尚未来得及回屋的母女三人听见动静,循声回头,颜太太正当首从外头进来,她穿了身富贵牡丹纹的绿绫通袖袄,耳上坠着对金丁香。
又有个花信少妇在她身边陪着,皮肤白净,身穿石榴红衫裙,满头花翠——便是郭琴儿。
两人面上带笑,应是本在说着什么高兴的话。
“哎哟,我当是哪家美人在我们院子里赏花,原来是大姐姐也领着两个孩儿回来了。”郭琴儿笑吟吟地先开了口。
颜瑛和颜瑾姐妹俩向二人见了礼。
李月芝朝颜太太道了万福:“太太可用过饭了?若还没有,就叫灶上做些来。”
颜太太半压眼帘,向她瞥去,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灶火早该是歇的,你们若还没吃就垫些点心。”
李月芝没有吭声。
“大姐姐给两个姐儿今日求的签运如何?”郭琴儿笑问道。
“小孩子家讲什么运势,不过求个平顺。”李月芝回道。
颜太太喉咙里清了一声。
众人向她看去。
“今日我在城隍庙遇着对岸的裴大太太。”她抬了抬下巴,说道,“过几日她要在府里摆茶会,邀了我们家去。”
一口钟:方言,即斗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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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