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瑛天还未亮便起了床。
梳洗装扮停当之后,她先坐在桌前写了几个字,待估着时候差不多便去了正房拜见继母李月芝,行至檐外,恰遇见后脚也刚到的颜瑾,姐妹俩四目相视,颜瑾先开口轻唤了声“姐姐”,颜瑛略点点头算是回礼:“你早。”
这时,父亲颜同文的声音忽意外从屋里传来。
“昨夜里你睡得早,我就没过来问。”颜同文说道,“不过是个平常望日,这四邻女眷都去城隍庙,怎地偏你不想去?”
李月芝有一把好嗓子,开口时柔美如花间清风:“琴姐没有对官人说明白么?这事昨天我已同太太定好了,大家分开行事。城隍老爷原不怎么管姻缘,且你也知道莲姑本不是喜欢凑热闹的性子,还是净月庵合适些。”
她言及的琴姐即是颜同文的妾室,郭琴儿。
屋外的颜瑛和颜瑾并肩而立,双双沉吟未语。
屋里的颜同文也半晌没有吭声。
少时,才又听得他道:“莲姑的事便先不提了。瑾姐如今也已满了十七,依我……还有爹的想法,论才貌——不是我夸大,满南江除了裴、戚两家的女娘,我还当真不觉着能有比过她的闺秀,我近来总为她思虑,你这个做母亲的却倒好,还只顾眼前呢。”
站在檐外的颜瑾屈指攥住掌中的绣帕,顿了顿,撇眸,往立在旁边的颜瑛脸上望去。
颜瑛只那么静静立着,眼睫微垂,眉梢眼尾不见半分波澜。
“咳咳。”颜瑾忽然咳嗽起来。
颜瑛转头看向她。
“许是早上出门的时候嗓子里进了点凉风,有些干痒。”颜瑾微牵了牵唇角,说道。
颜瑛还没说话,就看见颜同文掀帘走了出来。
他脚上还穿着靸鞋,网巾也没有戴——平日里他最看重的方巾自然亦不见影,看上去倒像是今早刚得了消息才过来的。
“父亲。”姐妹俩端端向他道了个万福。
颜同文清了下嗓子,平声应道:“来了。”又说,“那快进去吧。”说完就从角门转了出去。
“莲姑、瑾姐。”李月芝在屋里唤道,“你们进来。”
丫鬟挑了帘子,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门,正看见李月芝坐在椅子上望着她们,目中含笑。
她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衣裳,头上戴着串米珠璎珞,银?髻旁堆着花翠,还有几朵许是昨夜里新开的石榴花。
颜瑛的目光不由在对方脸上定了定。
李月芝也在端详她,少顷,开口说道:“莲姑,近来春花开得好,今日一同出游,你也戴两朵吧?”
颜瑛收起目光,回话道:“奶奶和瑾姐用着便是,我就不必了,恐药味缠了花香。”
李月芝微顿,又委婉道:“今日我带你们去净月庵求个姻缘签。”
颜瑾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
颜瑛眉眼未动,垂眸应了声:“是。”
李月芝见状,一时没有言语。
恰此时红芙来回复说已将饭桌摆好,她即将姐妹两人都招呼过,待简单用过了早饭,母女三人便一道出门去了街前踏渡。
此时天才刚刚大亮,河中已有船只陆续荡波而去,岸边还围着一群正等着赁船的人。
好在颜家日常有个相熟的梢婆,因事先已打过招呼,此时她们倒也不必费周折,寻过去便直接上了船。
舱室不大,颜瑛弓腰走进去,正欲转步走向李月芝对侧入座,便听得对方唤她:“莲姑,来坐我旁边。”
颜瑛转过头,看见颜瑾在门前闻言略一停步,随后不待她回应,已先径直踅过来在这头落了座。
颜瑛这才挪步,依言挨在了李月芝身畔坐定。
浅涛阵阵,座下微晃,她交握双手于膝上,目光穿过窗间落在晨光初漾的河面上,背脊挺得端直。
河对岸忽传来一阵嘈杂。
“诶,”正在甲板上准备发船的梢婆顺势张望了两眼,“裴家这么早就要出船了?”
颜瑛循声细望而去,果见那座大宅高门洞开,一行子仆从团团簇簇地正在往船亭方向挪。
李月芝提醒梢婆子:“哪管着人家的安排,你径走你的,莫误了我家时辰。”
船行水上,很快就将那本就不甚清晰的喧杂之声给抛在了身后,颜瑛静静陪坐在李月芝身旁,穿过窗间的目光遥遥看见那座大宅门前不知何时又牵来了匹高头白马。
她轻攥指尖,转开了视线。
待下得船来,岸上便随风扑过一阵此起彼伏的喧嚷,母女三人将身上略作整理,而后穿过晨雾烟火,踏入攘来熙往的街市,径向着虹桥以北行去。
南江县的女眷们自来在本地求姻缘有三个知名去处,净月庵便是其中之一,以往逢日时此间也算是香尘不断,相比而言,今日却显得平常了些。
颜瑛略打望了一圈,尚不见戚廷蕴的踪影。
姐妹两人跟着李月芝在主殿里烧完了香,又循例一人求了支签,正出来准备往偏堂去寻解,忽而迎面碰上个满头堆花的妇人,见着李月芝便笑眯眯地道:“哎哟,这不是颜秀才娘子么?连日少见,您近来可好?” 话这般说着,目光直往旁边的颜瑛身上瞧。
李月芝携了丝笑,应道:“汤妈妈好,你这是有活计在身?”
这汤氏平日在纱帽街上守着个茶摊子,兼着从往来主顾那里讨些做媒的活儿,闻言便接道:“这裴家巷的二爷从京城回来了,南江县谁不晓得?今儿裴大太太往城隍庙烧香,那头可热闹得紧。偏我这人就怪,不爱去烧那些热灶——若要我说,都是在白忙活。”
言罢,她又续道:“我先在这庵里转了一圈,就只见得大娘子和小姐们了,这才巴巴上前来打个招呼。”
“劳你挂心了。”李月芝又笑了一笑,“我们且还有些事,你改日来家里吃茶。”
汤氏听了,见牙不见眼地点头应下。
颜瑛跟在李月芝身旁复行了几步,忽听她用恰好三人间能听见的声音叹道:“这裴却瑕不过是回乡来休养,苏州府的大夫都尚不敢说比京城的好,却有做媒的上赶着。”
颜瑛没有吭声。
颜瑾听了,温温应道:“幸而奶奶想得周到。”
说话间行至偏堂,解签台处恰好无人,李月芝便让颜瑛先行两步,将求到的签递给了坐在那里的女僧。
那姑子抽出签文看过,口中念了几句,说道:“此卦乃‘刘晨遇仙’,虽是中签,但若求姻缘倒也可算相合之象,只这签是锥地求泉,以立足当前为佳,若往他处努力谋求恐反而不可成。”
李月芝微蹙起眉:“但立地不动是当前,一步而后止亦是当前,如何又知该立于何处?”
姑子正要再说几句,颜瑛却开了口。
“想是顺其自然而已。”她说,“既是天机,奶奶也不必为我作多问,还是让瑾姐来解吧。”
她起身让到了一旁。
忽有人叫她:“莲姑。”
颜瑛回过头,果然见戚廷蕴从门首进来,于是眉眼轻弯,目光向她示意自己这里已经完事。
刚刚在长凳上坐下的颜瑾复又站起来,出声唤道:“戚表姐。”
戚廷蕴牵牵唇角,算是还了礼,随后向着李月芝道过万福,说道:“颜大奶奶,今日恰巧遇见,我想邀瑛妹妹一道去逛逛书肆,你们待会在哪里闲坐?我再把她给你送回来。”
李月芝笑了笑:“那你们自在逛会儿,晚些还在庵前会合便是。”
戚廷蕴挽着颜瑛上了街。
“你不是说要去书肆?”颜瑛瞧了瞧前头方向,问道。
“原是打算去的,但我们刚听说水车那边今日有人在树底下摆摊子说新书。”戚廷蕴配合她步伐一面走着,一面说道,“正好拉你去凑凑热闹。”
“你们?”颜瑛微诧,停下了脚步。
戚廷蕴忙将她挽得更紧了些:“就是我结的那村社里的一个女娘——你见过她一回,唤作潘三姐那个——也不是什么外人。”
颜瑛尚来不及再犹豫,便被她硬拉着拐出了街市,径往水车那头行去。
路口的大柳树下已围起了人。
颜瑛一面小步走着,一边听得戚廷蕴在旁边安抚她:“这里听书既不费太多钱,也不用隔帘子或坐在轿子里,绝同你以前感受的不一样,你试试。”
她抬眸望向那竿说书幡子,它竖在嘈嚷杂乱的人群里,随风起伏,像一根勾动的手指。
紧邻着便是间四方开敞的茶寮,此时外头几张桌子都已坐满了,颜瑛看见角落里正有个包了头的女娘倚在桌边冲她们挥手。
戚廷蕴立马回挥了过去,口中边说道:“呐,她在那儿,咱们也不打挤,就坐那儿吃茶点听书。”
颜瑛被她拉过去,与在此占位的潘三姐见了礼,正要与戚廷蕴在两旁打横落座,一边忽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个小厮模样的人也往空位处一站,抬手就把怀里的包袱蹾在了桌上。
“哥儿,这里坐着——”他回头冲身后的人说道。
颜瑛愕然未褪,目光下意识随之转过去,只见个头戴金簪,身穿水红衫子,腰间挂了香囊扇袋,高顶着张白腻腻细眉面庞的清秀男子从后头慢吞吞地走了上来。
碧桃立刻往颜瑛身边近了近。
戚廷蕴冲那小厮理论:“你这人怎地回事,没瞧见我们已先坐了?”
岂知对方理直气壮回道:“什么先坐,本是一同走过来的,瞧着你们人还站着呢。”又说,“既是有缘,你们三人挤一挤也就半张桌子,余下两个空位匀我家哥儿一个也不怎么。”
颜瑛早看出这红衫男子是风月场上来的,她其实本有顾虑,此时原可借机退走,但见这小厮气焰高扬,便开了口说道:“你算错了,我们这里四人,四方桌恰一人一个茶位,这里没有空处,你寻别桌吧。”
红衫男子已走到了近前。
“小姐或许才是算错了吧,”他笑吟吟望向颜瑛,“你们这里三人,我这方恰一人,正好凑一桌,两个仆从的茶钱我出了,就让他们掇条长凳在后头坐着,如何?”
言下之意,便是说没有主仆同席的道理。
他自是一眼看出了她是城中人家的小姐,这并不难。
“几位别怪我说,这茶寮里头哪有不拼桌的,况是今儿这日子。”旁边的小厮又接了话道,“我们哥儿平日里也是同裴家巷的爷,还有狮子街王公公这些人一起坐书场阁子和听戏班的,今天恰好路过才来凑这热闹,否则谁肯抱着衣裳包袱来这里打挤,彼此将就一下罢了。”
颜瑛不听这话还好,一听之下心中便不能放得过去,于是下巴抬了抬,说道:“既是如此,阁下不如好人将就到底,今日容了我们这些没得阁子坐的在这里踏踏实实喝口茶,回头好让裴家巷的爷将这说书先生请到裴家大宅去为你单开一席,也免得受了这委屈。”
她话音方落,便忽听得斜刺里传来了个声音——
“二哥,你瞧这人眼熟么?”